皇城之西,刑部大牢。自从壬寅宫变之后,诏狱里忽地多出来了许多待审的犯人,而负责审案的又是后宫的娘娘,于是,一些与宫变无关的犯人,陆陆续续地被转移到了刑部大牢。
按理说,前宁夏总兵曾铣,因为被仇鸾和严嵩参了一个掩败不报,克扣军饷的罪名,被革职查办。身居高位,如此重罪,曾铣应该继续被关押在诏狱才是。可是,经过朝中清流贤臣的暗中运作,曾铣也成功被转移去了刑部大牢。
虽然都是监狱,但是,刑部大牢与镇抚司诏狱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曾铣终于从连日的酷刑中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有了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徐阶提了一壶酒站在牢房的中央,他脱去了大红的官服,换了一身丝绸的常服。曾铣蹲坐在牢房阴暗的角落里,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眼中布满血丝,唇齿和身上的伤口恶臭无比。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曾铣觑了一眼徐阶,他的嗓音干哑低沉,“京师的市井小儿都知道我曾铣是被严党诬陷的,唯独皇上不知道。”
徐阶踱步到曾铣身边,把酒壶放到地上,与他并肩坐下:“我想,皇上知道,只是皇上有皇上的难处。论语云,知其不可而为之。皇上不可为之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理当竭力为君父分忧才是,你要怪,就怪我们这些所谓的清流贤臣没用吧。”徐阶转头,盯着曾铣的眼睛,“再者,我发现,自从宫变之后,皇上像是变了一个人,已经大不一样了。”
“我听狱卒说,夏阁老被贬了?”曾铣追问。
“不是被贬,而是被调去了南京,我送夏阁老出的京城。”
“有什么区别?”曾铣黯然,“严嵩任了内阁首辅,那我必死无疑了。想必这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了,好在你还带了酒来,是为了给我送行吗?”
“子重(曾铣,字子重)。”徐阶猛地站起来,“在此之前,对于朝局,我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今日乾清宫殿内议完事,我的想法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是因为你现在任了礼部尚书,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如同我当时初任宁夏总兵一样,一腔热血,满腔抱负。等过两天,你被严嵩关到这大牢里来的时候,你应该就知道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你就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被视为贪图高官厚禄的人,徐阶有些生气了,他吼道:“是皇上派我来找你的!”
曾铣怔了一下。
“前几日,我发现,皇上已经偷偷赶走了宫里的道士。今日殿内议事,皇上又扳倒了仇鸾和毛伯温,虽然,最后放了严嵩一马,但是,皇上让我来找你出任兵部尚书,我能感觉到,皇上有皇上的计划。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咱们这才走出第一步,你怎么能意志消沉,轻言放弃呢?”
曾铣听了“放弃”二字,也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改之前的有气无力的模样,直视徐阶的愤怒,高声道:“我不稀罕什么兵部尚书!沉疴下猛药,非常出重典。如今大明身染重疴,严党犹如腹背脓疮,此时还不下猛药,还想着慢慢来?再等下去,大明就亡了!一个兵部尚书有什么用?”
“唉,子重啊,久居边关,你身为文臣,尽是武将之谋!治国不是行军打仗,攻城掠地,不讲究风林火山,兵贵神速。”徐阶语气愈发诚恳,“治大国若烹小鲜!人染沉疴,当先饮糜粥,和药以服;待其五脏六腑调和,然后补以肉食,最后施以猛药,病根方能尽去,人得全生!若不待其气脉和缓,形体渐安,便施以猛药,欲求安保,诚为难矣!”
曾铣一时语塞,缄默无言,不服气地低着头。
徐阶从怀中取出陆炳的血书递给曾铣:“看看吧,贺兰山前线,陆指挥使的血书。”
曾铣接过血书,只粗粗读了一遍,一股血气直冲额头,目光便昂扬起来,忍不住感叹:“真乃大丈夫也!”
“你扬州曾郎比陆炳何如?”徐阶挑衅似的问。
“徐尚书不用激我。”曾铣归还血书,环顾光秃秃的监狱。可能是之前的打击过大,心有余悸,他的心想走出监狱,连夜奔赴贺兰山,可是,周围的一切和他的脑子在时刻提醒他不要这么做,于是,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犹豫不决。
曾铣问道:“倘若我出任兵部尚书,皇上一定要解贺兰山之围,救陆指挥使吗?”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你……”徐阶轻声回答。
曾铣背过身去,装作没听到,看着透过刑部大牢窗户的阳光,良久,他悠悠地说道:“子升(徐阶,字子升),我好累啊。”
“我明白,我也很累。”徐阶同样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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