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楚恒钦带着萧晨月回到驿馆时,已过了申时,驿馆却只剩了门外值守的两名卫士。楚恒钦将萧晨月扶下马背,她忽感有些头晕,只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环视了一圈驿馆,不禁疑道:“人呢?”又试探着叫了一声:“馨儿?阿绰?你们在吗?”

楚恒钦道:“他们也许都出去找殿下了,现在还没回来。不知他们是去了哪里?”

萧晨月道:“现在,该怎么办?”

楚恒钦面色一凝,向萧晨月抱拳道:“公主,请恕属下多言,此地不宜久留,若万一再遇上刺客,臣担心……公主若有意外,臣万死难辞其咎。所以公主,臣建议,还是应尽早离开此地,以防不测。”

“可是……”萧晨月摇摇头道:“馨儿和阿绰下落不明,叫我如何能走得安心?”

“公主。”楚恒钦提醒她:“公主现今身上担子太重,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萧晨月怔怔地坐在凳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公主!”门外突然传来馨儿的声音,只见她一溜烟窜到萧晨月面前,满面焦急地道:“公主,奴婢寻了你两个时辰,幸好你没事,可把奴婢吓坏了!”

“馨儿,你回来了。”萧晨月惊奇地道:“阿绰呢,她没有和你一起吗?”

“绰姐姐……”馨儿为难道:“我和绰姐姐本是分两路去寻公主,半路我等了她小半个时辰,没见着她,以为她必是先回驿馆了,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公主。”楚恒钦竟单膝跪地禀道:“臣恳请公主即刻离开此地,以防再遇不测。”

馨儿吃惊地望向萧晨月,这才发现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恍惚,遂明白了几分。她蓦地望向楚恒钦,像是在向他寻求答案:“公主,遇刺了?”

楚恒钦点点头:“幸亏臣及时赶到,这才有惊无险。”

馨儿摇了摇她的胳膊,道:“公主,奴婢觉得……咱就听从楚将军的建议吧。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以免夜长梦多。”

萧晨月望着馨儿,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们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不能丢下阿绰姐姐。”

楚恒钦这时忽然道:“也许她正和沈少使在一起。”

馨儿也忙道:“是啊。再说绰姐姐有武艺傍身,那些坏人也不能拿她怎样的。”

萧晨月终于点点头:“好,我听你们的就是。”遂命小厮取来纸笔,提笔写下一封信,吩咐值守卫士的转交驿丞。

申时三刻,萧晨月、馨儿及楚恒钦三人一道离开了驿馆,启程前往雁门郡。

雁门郡地处南燕边境,也是通往北溱的又一处入口。此处是南燕的关隘,历代曾有羌人、羯人妄图攻下雁门郡以打通通向南燕的关口,故此频频侵扰雁门郡的百姓,此地居民也因此过着朝不保夕,时迁时易的生活。

马蹄疾驰,黄沙扬起尘土,一片混沌,令人睁不开眼。

楚恒钦坐在驾车的位置上,用力抽动着马鞭,却依然未见它走快多少。

馨儿轻轻挑开车帘,探头问楚恒钦:“楚将军,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镇上?”

楚恒钦摇摇头,沉沉叹了口气:“也许,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吧。这马有些跑不动了。”

馨儿“哦”了一声刚把头缩回车内,却听萧晨月道:“停车。”

“公主,你要做什么?”馨儿不解地问。

却见萧晨月拎着水袋和干粮下了车,走到那马旁边,竟小心地给马喂水喂粮,看得一旁的馨儿惊叫道:“公主,这些水和干粮连我们自己都不够,怎有多余的可以喂马?”

萧晨月淡淡道:“就是再没有也要喂给它,只有让它恢复了体力,我们才能更快到镇上。到了镇上,你想有什么吃的,就都有了。”

楚恒钦赞赏地点点头:“还是公主想得周到。”

忽然,只听馨儿道:“快看啊,那些都是什么人?”

楚恒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沿途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蓬头垢面正捧着一个铜盆,向过往的客商乞讨。他叹了口气:“他们都是边境上的难民,因为吃不饱饭,又时时遭受羌人的侵扰,才一路逃难到此地的。”

馨儿叹了口气:“两国交战,苦的总是百姓。”

萧晨月突然停了下来,从车上拿下两箱珠宝,将其中一箱交给馨儿。馨儿愣愣地看着她,十分不解:“公主……您这是要做什么?”

萧晨月说:“馨儿,你去把这些发给那些难民,让他们去镇上买些吃的。”

“可是……”馨儿万分惊讶:“公主,这些可都是你的嫁妆啊。这……这不合适吧。”

萧晨月道:“让你去你就去吧,剩下的,你不必问那么多。我自有分寸。”

“噢。”馨儿点点头依言照做了。

楚恒钦感慨地望向萧晨月,抱拳道:“公主,臣替南燕百姓多谢您的恩德。”

(四)

北溱咸亨二年,冬,寒风凛冽,绥州城外的河水早已结冰,来来往往的客商也比往日稀疏了不少,大抵是赶着回去与家人团聚,过一个喜庆的春节吧。

绥州宫城内,四周悬满了白帆,迎风飘扬着,来往的行人路过皆无声地叹了口气,果然是红颜薄命啊,再如何娇美的女子,终是抵不过这塞外风雪的侵蚀和岁月的摧残。

北溱王宫内,北溱帝君慕容拏郓斜斜靠坐在绣榻上,正痴痴地望着榻前的一方书桌,那是平日里云熙公主看书写字的书桌,书桌上的纸砚书籍都未曾动过。可如今旧物仍在,人却已与他遥隔云端。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慕容拏郓仰头喝了一口冷酒,手里还握着那支云熙公主平日里最喜欢的珠钗,苦笑数声,上天带走了她,也带走了他在这世上最后一颗真心。

天启二十八年,他的祖父慕容洪基尚还在位,那个清水芙蓉一般的女子第一次来到北溱,早已年过花甲的帝君慕容洪基确实是被她吸引了的。她是长在江南柔弱的汉人女子,不同于北溱女子的豪爽奔放。

他忽然很想靠近这个汉人女子,想要了解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

他为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全绥州城的百姓纷纷前来围观。慕容洪基一身艳红喜服,容光焕发,竟丝毫不让人看出他已年过花甲。他欣喜异常地抱住她纤弱的身子,轻轻地放下了帷帐,在她雪白的玉体上肆虐狂欢。他如饥渴的野兽一般疯狂地榨取她身体的甘霖,直到他累到筋疲力尽方停下来凝望身下的她,她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却毫不理会眼前这个如千斤巨石般压在她身上夺走她童贞的男人,那双美丽的眸子仿佛是在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里面盛满了哀怨。他不停地呼唤着她,只求她能看他一眼,可她却依旧不动不语。终于他彻底被激怒,心底的那一丝温存顷刻间荡然无存,再顾不得身体的疲累,狠狠地掠取她的身子,她就像一个泥塑木偶被他任意摆弄,却已麻木到感觉不到身下传来的丝丝痛楚。

他也记得,云熙自从嫁给他这个花甲之龄的人后,就再也没有笑过。她以桃李之年华和亲北溱,嫁给这个已快半截入土的老人,心中哀怨难以自抑。若不是那一场惊天浩劫,她的家没了,亲人也不在了,又何以落到如今身许异地的凄凉境地。他每日都会来她宫中,陪她坐上半日,百般讨好她,可她依然对他冷冷淡淡,不言不语,只是习惯性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或是轻轻弹奏着琵琶,仿佛是在诉说心中的哀怨,他也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虽然她不曾喜欢过他,可他却对她十分上心。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如即将干死的禾苗突然遇到了甘露。他身居帝位二十八年,和王后斗了这么多年,早已累了。

他一直相信,她是上苍在他垂暮之年赐给他最好的礼物,他必会百般珍视她。可自她踏上和亲之路的这一天起,心早已随着灵魂寂灭,剩下的不过一具空洞的躯体罢了。

云熙心中的悲苦他又何尝不明白,他自知自己来日无多,为了她的幸福他曾劝她再嫁自己的孙子慕容拏郓,而自己则退位为上皇,因太子早逝,故慕容洪基决意传位于王孙慕容拏郓,云熙迫于无奈只得再嫁北溱新任帝君慕容拏郓,终日哀怨难以自抑。

终于,她在这塞北苦寒之地苦熬了五年,身体也终随着濒死的灵魂一起寂灭,飞向了九天外的虚空。

云熙公主,那个皎若明月,柔弱娇美的女子,终于在她最美好的年纪凋谢,湮没在北溱众多史册中的某一页。千百年后,不知那时的人们还会否记得她曾来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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