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中令人振奋的那场阅兵过去已有两日,可原来的开封府尹中却是一片愁云。

东京留守宗泽躺病榻上,时而做着无意义的大吼、时而神思昏沉睡去……宫中御医、军内郎中流水似地被派过来诊治,可离开之时一个个也都是连连叹息。面对宗颖等人的问询,也只能摇摇头,说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的身子,原本就已然是病骨支离,强撑着为大宋、也是为顾渊,打了这一场倾国之战!

建炎朝中,有李纲赵鼎这样能臣,有顾渊这样的统帅,可除他之外,偏偏无人能够能够同时为河北义军、为建炎朝堂、还有那位权相所承认。

事实也正是如此,他招来那些桀骜不逊的两河好汉们,随他在这绝地死战一场!方才换来今日之胜。最危急的时刻,甚至连他这样的一方节帅都拔剑上前,领着亲卫上前与金军厮杀做一处……

他们应当是取得了一场空前大胜吧,只是得胜之后,那位权臣会带着他麾下虎贲走向何方?这个繁华帝国的命运又会如何?

他已是实在无从判断了……

半个月来,半梦半醒间,他只觉自己好像又将自己一生重新走过……

他梦到元佑年间,陶馆县外,那个鲜衣怒马的新晋进士,那时的他好像才只是个县尉吧?带着一众浑浑噩噩的小吏,做着缉拿捕盗的差事——那时候,周围的世界都散发着金子般的色彩,金色的阳光,洒遍金黄的麦浪,天地之间就连风中飘荡的都是铜钱的味道……

然后呢?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炸开:“……宗汝霖,你是想一辈子浑浑噩噩困在这里,还是跟着我到陕西诸路去?昔范相公言,‘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那样的地方,才是我辈读书人的功业,而不至这样被这京东路的暖风,消磨了斗志……”

那个声音是谁的?

好像是这本地一位世家大族的公子,他们曾一样不想籍籍无名,沉沦在那一场腐朽的盛世中。可那个天真的读书人,后来呢?他应该是真的去了陕西吧……却再杳无音讯,他究竟做出了什么功业?亦或者,同样被埋没在深不可测的官场,成为大宋臃肿官僚队伍之中的一员。

一片炫目的金光里,他只觉自己起起落落,周围光景变幻,城池与城池变化着形态,人影与人影重重叠叠,连成一片……最终化作连串面目模糊的影子。

忽然,这些影子破碎开来!面目狰狞的巨兽,裹挟着浓烟烈火、带着血腥叫嚣吞噬天地!

那时候的他,已是头发花白,再不复少年人的意气。

他的脸上、手上已满是皱纹,可是天崩于顶,他却也只能举剑逆着那股末世的火流而上,孤独又绝望……

再然后就该是汴京城下,他第一次见到顾渊的时候?

他们轻骑快马,并肩行在这座刚刚克复的旧都……那个时候顾渊还是初出茅庐的一只野狐狸,有狡黠、有野心,却也不乏热血赤诚。他将自己的心思深深隐藏在一副轻佻的外表之下,可分别之时的那一句话,却还是给他以足够的暗示:“……墓碑上刻故宋征北将军……则足慰此生。”

故宋……征北……

故汉……征西……

他这般进士出身人物,又怎么可能读不懂汉末典故?

读不出那一字一句之间的操莽之意!

细想来,顾渊似乎从未在他面前掩藏过什么,那个年轻人一直坦坦荡荡,向着自己叙述着他的野心!

而后——他用了两年时间,掀起风雨雷云,将野心变成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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