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重新回归陈穹体内时,他最先感觉到的不是上一次死亡时残留在精神层面的痛苦,而是脑海中水滴滴落的声音。那一声声嘀嗒落下的水声,就好像直接响在脑海当中一样,无法忽略,无法屏蔽。
然而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里本不应该有水。
“水型善变,百川归海。”
陈穹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莫名其的话,然后就完全苏醒过来,已经模糊的记忆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那水滴声融汇到记忆当中,泯然不见。
陈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昏暗的地下车库。远处应急灯幽暗的光线只是设计用来提供一条逃离的路线,并不能驱散笼罩地库的黑暗,就像世界不会因为某一个或者几个愿意燃烧自己的圣人而变好一样。
陈穹重新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来稳定自己的情绪,混杂着油脂味道的潮湿空气让他觉得有些恶心,不过心跳速度倒是终于平复下来。
这剧烈跳动的心脏属于意识回归前的身体,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习惯了和平的年轻人,刚刚受到惊吓,还不能很好适应即将面对的世界。
平复好心情之后,陈穹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好让自己的意识更快地适应现在的身体。
每一次重启人生,最让陈穹感到不舒服的就是身体强度的变化,重启初期的身体实在太弱了,根本没办法匹配无数次轮回积累下的经验,他的意识越强大,羸弱身体带来的违和感就越强烈。
这种无力感远远超过轮回结束时死亡带来的痛苦,尤其是在上一次轮回的时间足够长的时候。基本上在每一次轮回当中活得越久,重启轮回时的虚弱感就越强。
这有点像是满级号被封之后重练小号一样,虽然起始等级其实并没有变化,但是操作时的无力感却需要时间来适应。
好消息是,随着轮回次数的增加,他已经找到了应付这种违和感的办法,坏消息则是,他上一次人生活得有点长,已经把这个办法忘了。
这里有一个悲伤的故事,那就是人类其实没有那么好的记忆,通常来说,一个人只能记住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如果印响深刻,可能记得长久一些,但是记忆的容量不是无限的,新的记忆产生之后,总会遗忘一些旧的。
如果活得够久,就会忘记很多年轻时的事,更何况是发生在上一次人生当中的事情。
所以在无数次轮回之后,陈穹已经记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库里了,他只记得自己是来纽约解释一批产品的产地问题,那些美国大鼻子明明找不到替代品,却总是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挑三拣四,假装自己掌握主动。
可惜陈穹不是老板,否则的话他一定让美国人有多远润多远。
这种解释性的工作并不是陈穹的工作,他的工作更有技术含量一些,但是在疫情肆虐全世界的时候,想找个人去国外出差实在太难了,明明一堆人天天大叫共享,但是让他们出国提前享受共享的快乐,他们立刻就开始王顾左右,就好像从前说过的话只是放屁一样。
陈穹不是共存派,正相反,因为他从小运气就不好,所以一点都不想赌上自己的小命和未来,所以他其实并不想出差,但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多到可以让陈穹一次付清房贷,不用担心因为公司倒闭而断供,从前投入的钱打水漂。
这件事对陈穹最大的打击在于,他发现房贷在经济环境下行的时候其实是个零和游戏,只要加入进去,要么撑到最后拿房走人,要么前期投入血本无归,中途想转手都没人要。
说好的投资保值呢?
所以陈穹答应接受这次出差任务的时候,他其实是为了挽救自己已经还给银行的那些血汗钱,如果知道这次出差的结果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房子,那么他一定是会拒绝的。
可惜有钱难买早知道,更何况他还没钱。
随着陈穹开始活动身体,各个肢体器官的感觉开始像潮水般涌进大脑,触手可及的冰冷和远处传来的嘈杂声音很快就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提醒他应该为这一次的重启做准备了。
不过陈穹并不怎么着急,因为他还记得一些灾难初期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整个生化灾难是循序渐进的,并不会一下跳出超出应对能力太多的意外情况。
所以他现在集中精力思考的问题是“我上次是因为什么死的来着了”。
陈穹很努力地在回忆中翻找,然后很快想了起来,“对了,我是自杀的,因为那个该死的男人,他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对,是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记忆。”
“话说我内心深处的记忆是什么来着了?”
一面想,陈穹一面慢慢走向离自己最近的应急灯,现在他的思维还没办法完全控制身体,或者换一个说法,他必须有意识地调低自己的反应强度,以便适应现在自己的身体。
简单举例来说,在上一次轮回当中,他面对三米长的断桥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过,但是如果现在也这么做,很大可能会因为跳不了那么远而摔下去。
曾经有人说这次灾难是一场生物进化的盛宴,那么陈穹觉得人类一定没有拿到入场的请柬。
所以他现在一举一动都要小心,避免让自己受伤,以他现在的装备,就算想自杀都不是很容易。
陈穹倒是不怎么在乎死亡时的痛苦,但是每次重启初期都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记忆混乱,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绝对比死亡还要糟糕。
他慢慢挪到应急灯的下方,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没有常见的血污,那些曾经遍布的伤痕和厚茧也全都不见了,所以这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细腻,虽然在刚才撑地坐起的时候沾染上了一些污渍,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它的主人生活条件很不错,那时候这双手每天接触最多的是键盘和鼠标。
他当年逛铁血的时候,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拿起那些武器。
想到这里,陈穹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那条贯穿整张脸的伤疤应该也不见了,嘴边乱七八糟的胡子也没了,这倒是重启人生的一个好处,虽然没啥卵用。
远处又一次传来隐约的惊叫声,夹杂在人群慌乱的脚步声当中,显得微不足道,仔细听的话,还可以分辨出重物摔倒时的撞击声,和人被踩踏之后痛苦的呻吟。
陈穹盯住自己的双手没动,他知道那些人遇到了什么,虽然因为重启的缘故,他现在的记忆有点混乱,但是基本的流程还是不会忘记的,毕竟他已经无数次经历这个阶段。
这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每一次轮回后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界线会变得面目全非,陈穹至今还没有找到变化的规律,只能猜测与每一个人所做出的反应有关。
是的,这不是一个游戏,陈穹也不是主角,世界线并不仅仅跟随他的举动改变,他只是其中之一。
唯一不变的,只有这场必然会发生的灾难。
本来就已经随意肆虐的病毒在某一个时间点又一次发生了异变,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和药物对抗——不知道是不是从人类的思路当中获得了灵感,这一次它们改变了策略,尝试与专门为它们研发的特效药共存。
于是一个可怕的后果出现了,两种本来应该相互抵消的作用叠加在一起,从基因的层面对这个世界来了一次全图AOE。
首先遭殃的是药物的主体——人类,然后是距离人类最近的动物,最后是一切有机质最终的归宿——植物,当一切生物的基因序列都变得琢磨不定时,面临灭顶之灾的绝对不只是人类本身。
这是这场灾难的基调,在每一次轮回中可能会在细节上有一些不同,但是灾难逐渐加深的基调不变。
陈穹从没有在轮回中活到最后时刻,所以他不知道最终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他能猜到人类的结局,就像他的每一次轮回那样。
不过在每一次轮回重启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还是相对固定的,所以陈穹现在并没有感到紧张,反而觉得有些无聊。
现在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如果说肆虐全球好几年的疫情只是正餐上场前的开胃菜,那么现在纽约街头发生的事也只是刚刚摆上来的第一道主菜而已。
当然对于在和平当中生活了太久的人们来说,这第一道主菜就有点撑。
即使对于经历了无尽轮回的陈穹来说,这道菜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吃下去,除了身体的消化机能跟不上之外,猪队友太多也是一个原因。
很多存活到后期的老家伙都公认一件事,第一阶段时期最大的危险来自于人类,不是那些被药物和病毒双重感染发生变异的人类,而是那些没有被感染或者只是被轻度感染,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发生变异的人类。
因为在这个时期,没有一个可靠的办法来分辨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面对毫不掩饰恶意的异变体,直接抄家伙上就是了,但是前一秒还对着你打招呼的人类,可以下一秒就对着你开枪,只因为你背了个看起来有点内容的背包,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你没回应他的召唤。
当然也可能他只是想这么干。
属于人类的末世里,杀人需要理由吗?
基于这个原因,陈穹没想去救人。事实上他救过,而且不止一次,然后不是累死就是被拖累死。
所以几次轮回之后,他就放弃了这种做法,重启轮回只能刷新的是身体,心累buff是去不掉的,如果去掉了,那也就不是轮回了。
在嘈杂的人声当中,陈穹回忆起了上一次人生中的最后阶段。那个人毫无生机的躯体躺在脏乱的地板上,布满胡须的消瘦面庞上还残留着不甘和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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