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听到了火车站里那熟悉的广播声。我听到爸爸让妈妈回家去的话,要妈妈跟小鱼一起回去。爸爸说:我们的咖啡馆现在一天两天的是开不了了,但总会要开的。妈要靠你照顾。走吧。有我看着小霞咪呢。我听得出来,爸爸说的是霞咪,两个字跟虾米的声调都不一样,显然爸爸也觉得叫小霞不好了,所以学着小鱼说,但发音却不一样。我差点笑出来。我居然差点就笑出来。我觉得自己都有点伟大了。
然后一只有些老的手摸着我脸,我忽然感觉到这只手的掌纹了,真的,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横的和斜的纹路,清清楚楚的就在我眼前。原来妈妈的掌纹是这样的。我首次知道妈妈的掌纹的样子。简直神奇了。接着贴到我脸上的是一张我熟悉的嫩嫩的脸,有湿湿的流动的感觉。原来小鱼的脸是这样的嫩,我甚至感觉到她不同部位不同的弹性。她紧紧地抱着我,踮着脚抱着我,我感觉得到的,因为我太熟悉这种抱了。但现在我对这个抱有着更多的区域性的弹性和柔软度差别的感觉。再就是,这个抱比什么时候都紧。我摸了一下我的脸旁边这张小脸,我去抹那小脸上的湿,却抹不干净,因为那湿就象家乡的温泉那样,会不停地流出来。我说:回家吧,小鱼。我没有再说忘记我,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平地惹出许多反驳来。
我成了一个被人搀扶的人。奶奶都还不需要搀扶,我却需要了。搀扶我的是我的爸爸。他搀扶着我上了火车,又下了火车,然后告诉我,到成都了。爸爸在路上就告诉我,他要送我去最好的医院,第一个要去的是四川的华西医院,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在火车上,我对爸爸吼过,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对爸爸吼过了,我吼的是:我的耳膜也要穿了!原因是,爸爸对我不停地说,会好的,小霞咪,会好的,小霞咪。我一直数着,到爸爸说到第二十一遍的时候,我终于吼了。之后,一直到火车停靠在成都车站,爸爸就没有再说过话。再说的就是,成都到了。我们到成都了。
成都到了。我被爸爸搀扶着下了车,走出车站,排队上了出租车,到了地方,听到了报房间号码的声音,好象也是405。永远的405,有点奇怪,我想。我第一次想现实中的事情。之前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白天没有了,大学没有了,小鱼没有了,白天没有了,大学没有了,小鱼没有了。这时候,在旅馆里,我的脑子第一次走回到现实里,我开始了新一轮的问答:怎么又是405?是什么暗号吗?预示着什么?
躺在床上,我又睡不着了。我已经好多天几乎睡不着了。在这时候,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里总是会出现小鱼,小鱼忽然就红起来的脸蛋,她才是小霞,我想。我躺在床上想小鱼,总不犯法吧,小鱼也不会知道,她应该知道的,她应该也睡不着吧。
我想起了我曾经念给小鱼听的那首诗,那首叫《无(法)题》的诗:
在眼睛纷纷闭上的时候/看不见的都能看见/在嘴巴互相堵上的时候/合着的全部张开/在嗓子干燥的时候/干的分外潮湿/在远方沉默的时候/近的都在呐喊
这首诗真的很合时宜呢,我想。我又看见了那张脸蛋忽然地红起来了。真的,不是二次元,是三维的,立体地红起来的,由里及外的那种。我的身体也感受到当时或者说每一次看到红起来的那张脸就会激动起来的激动了。我又能感受到激动了。我觉得我还活着,至少给了我活着的感觉。
还有一首诗,也写到了闭上眼睛的,叫《女神》:
你等着凶猛/你等着强劲/你等着狂风吹开窗户/暴雨将你淹没/所有的力量/地动山摇,海啸天崩/向你压来,把你压倒/你就成了/驾驭一切的女神
我是在激动中睡着的,应该说终于睡着了的。醒来时,我发现我还在激动着。
出门,坐车,被搀扶着去,被搀扶着回来。这样的进程重复了很多次。每天爸爸都要在华西医院门口跟人家吵架。人家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一般门诊暂不开放,到处都是这样的,不信你去别的医院问。我爸爸偏偏是不信的那个,所以要吵架。吵完架还是回家。当然是回旅馆,回405房间。
我终于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记得是在五天以后了。那天,下了出租车,爸爸把我抱了起来。我说:干什么?爸爸说:闭上你的嘴!不许说话!一句话也不许说!爸爸抱着我奔了起来。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我感受到他粗重的,越来越粗重的呼吸。爸爸抱着我,爸爸抱着我奔跑。我已经不记得或者说不知道爸爸上次抱我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我还穿开裆裤子的时候吧。那时候我一定是很轻的,现在我一定是重得很,很重的。可是爸爸不仅抱着我,而且在奔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颤抖着手抱着我奔跑。我忽然就流泪了。我不记得上次我是什么时候流泪的,眼睛瞎掉后我都没有哭过。我顶多也就是麻木了。上一次也许还是在已经变得遥远的高中时候,在我和小鱼由于莫名其妙的所谓“早恋”被隔离开来的最初几天。可那时候流泪的是我一个人,也就是说是我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
我闻到了爸爸衣服上的烟味,很浓的烟味。爸爸这些天吸的烟可能比他之前一年吸的都多,我们的旅馆房间就是被烟熏着的,从早到晚。爸爸经常半夜里忽然咳嗽起来,咳得特别的猛烈,停都停不下来。而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熏虾米了。可是我不怕被熏,这个熏好象给了我一种安全感,一种让我觉得特别亲切的安全感。
我听见爸爸说“急诊”,我听见别人说“发烧区”。我终于说出“放我下来,爸”的时候,他终于放我下来了。这时候我终于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了,还有其它什么味道,应该是什么消毒水,在天空里象下雨一样地洒下来。
我的眼睛终于又经历了从黑到亮从亮到黑的过程,然后我听到一个中年男生的声音,我听清楚的有:治不好的。吃药没用的。中医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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