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蜂拥而至,抬箩筐一路分发兵刃。长利欲避不及,也被硬塞一把小刀。信孝嗅着茄子怔瞅,一个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抢他的茄子扔掉,随即递刀说道:“把手里多余的东西丢下,尤其是瓜果之类。水可以喝多些,因为过会儿肯定要流血。”
信孝拾茄一闻,申辩道:“茄子也有汁水的,而且还可用来给伤口止血。”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不耐烦道:“那就留着给你自己用。不要说太多废话,拿到兵刃就跟随我冲进去展开人类有史以来最血腥的巷战……”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可我听闻第三次布匿战争最后阶段,罗马为免‘宿敌’腓尼基人回复元气,决定先发制人,围攻迦太基,那才是最激烈的街巷血战。迦太基人顽强抵御三年后,才被罗马军队统帅西庇阿攻灭。经此一役,罗马决定把迦太基城夷为平地,并且血洗迦太基,挨房搜索,将所有居民找出杀死。而迦太基港口亦遭毁灭,从此迦太基作为国家的阶段成为历史。汉尼拔挑战罗马霸权失败,他死于放逐之旅,没过多久连国也亡了,说来真是唏嘘……”
恒兴随手接过一把刀,皱眉端详道:“第三次布匿战争只持续了三年,比前两次都要短,可见罗马先发制人的决定并不错误。据说迦太基周围的田野被撒了盐,要让它不能有任何生命存活。不过撒盐这回事在战史里没有记录,而且当时盐很贵重,所以也有学者认为撒盐只是一种象征,并没有真正做。”
信孝闻茄自嗟:“在迦太基城破之后,西庇阿失声痛哭,但他并非为胜利也不是为阵亡的将士哭泣,而是为罗马的敌人——迦太基人的悲惨遭遇而哭泣。当旁人问及原因时,他揩泪回答:‘这曾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拥有着辽阔的领地、统治着海洋,在最危急的时刻比那些庞大的帝国表现了更刚毅、勇敢的精神,但仍避免不了灭亡。回想过去的亚述帝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还有那个高傲的特洛伊,又有哪个能避免这样的结局。我真害怕在将来有人会对我的祖国做出同样的事。’果不其然,迦太基城破五百五十六年后,罗马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恒兴摇了摇头,投刀扔回别人抬过的篓子,叹道:“更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时已经占据北非并以迦太基为首府的汪达尔王国,在其国王盖塞里克的率领下,趁西罗马帝国内乱,从迦太基发兵占领罗马,并有计划地对全城进行长达十余天的劫掠和屠杀。罗马许多建筑遭破坏,无数珍宝被劫掠一空。”
长利拿小刀修剪指甲,在旁憨问:“罗马如何也有这样悲惨的遭遇?本以为它一直够威……”恒兴抬脚擦伤,头没转的说道:“再威风也有难免衰败的时候。在公元四世纪,罗马帝国分裂,迦太基隶属西罗马帝国。其时,西罗马帝国逐渐崩溃,汪达尔人乘机入侵迦太基,并占领了非洲北部沿海大片土地,成立了汪达尔自己的阿兰王国。曾经的北非强邦迦太基与罗马一样,设有元老院,许多做法皆效仿古希腊。早在罗马人摧毁迦太基之时,便建立新城于原迦太基城废土之上,在那里建立了殖民地,人口曾达六十万,成为当时仅次于罗马的第二大城。此后在恺撒时代,罗马亦曾把一些没有土地的公民遣送至这里,而由屋大维建立统治开始,罗马将迦太基设置为非洲行省、亦即阿非利加省的一部份。”
我掏药递给恒兴擦脚敷伤,路边一个粗脸矮汉转面问道:“你为什么把刀扔进面包篓里?”恒兴接药自敷,低哼道:“那是削面刀,当然要留给你们削面包用,难不成会做刀削面?”长利从篓子里拿面包啃咬道:“没想到他们吃这种主食,感觉很难嚼……”
“面包就啤酒,古埃及人惯于这样生活。”信孝闻茄说道,“古埃及堪称当时的天下粮仓,在没有形成货币的年代,粮食是国家财富的源泉。早在古老首都第八诺姆时期,人们制作面包和啤酒,所用大麦和小麦是古埃及人最常见的食物原料。大多数古埃及家庭都自酿啤酒,而啤酒厂大规模生产的商品则供应给城市居民、小酒馆等。在吉萨高原从事有偿劳务的工匠,得到的报酬里就包含啤酒。古王国时代,埃及人生产的啤酒,为了增加甜味还加入了水果和草药,喝起来口味是甜甜的,更像水果酒。古埃及人制作面包时,会在面粉里加水、牛奶和盐。他们可能很早就懂得从植物中提取天然东西来发面。后世史家从留存的木乃伊中得知,古埃及人牙齿普遍欠佳,医者认为他们吃了太多未清除杂质的面包,造成牙齿磨损。”
长利听了,连忙把面包搁回旁边的篓里。抬篓挤过之人转瞅道:“祖辈并不只啃面包。埃及人早就会用网兜捕捉野鹅,厨师在炉火前烤鸭腿,口味亦充满追忆感。以鹅、鸭为代表的水禽在古埃及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鹅不仅是贵重礼物,也是献祭给法老、用于高等级仪式的祭祀物品。腌鹅还是主要的肉类储备,现存的那些木雕作品中,能够看到仆人忙着分割鹅用于腌制。猎鹅猎鸭也是彰显贵族武力的一项运动。在很多壁画中,可以看到人们使用回旋镖打鹅,或者用双手抓住这些飞禽翅膀和爪子的形象,不过这些狩猎手段都比不上网兜好使。”
信孝从一个篓内拈网来瞅,随即后退道:“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用这些……”抬篓之人伸个东西给他,问道:“那你会不会用回旋镖?”信孝闻着茄子摇头走避不迭。我后面有个柱杖家伙徐徐转望道:“瞅这架势,要去打猎吗?”恒兴拿药之时,趁机捏过我悄伸的手,见我急收回来,他微笑道:“瞧这阵仗,应该是要裹挟咱们跟着一起去砍人。谁让你们刚才只顾在路边愣看,来不及溜避。”
“砍人?”有乐从别人搜刮过的箩筐里摸出一支剩余的小勺子,拈到眼前比划几下,难免失笑道,“你看我手上这根精致的调羹小汤匙,能用来砍谁?”
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扛着开山大斧在前边悍然转觑道:“跟我去砍恺撒,一路杀光那些跑来侵占埃及的罗马人。”长利闻言咋舌,忙问:“我只拿到一把指甲刀,可不可以不去?”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扫视道:“谁敢不去,就先砍他。用懦夫和叛徒的血来祭刀,以壮拳拳之心!”
信孝被一众纷目瞪视的猛汉挤迫到角落里不安道:“可是你们只给我一根锉钝的修脚刀,恐怕砍不过那些身经百战的罗马人,反而要跟你们一起被修理……”周围的猛汉逼视道:“孬货还没开打就认怂了么?我们也是身经百战,从小在街头巷尾玩打仗游戏长大。欺行霸市怕过谁?”
有乐啧然道:“至少也该先分发些好用的兵器给我们才说得过去罢,你看一积这孩子手里拿了根那么细小的耳掏子,还指望他用来掏恺撒军团那些士兵的肠子不成?”猛汉们转瞧旁边,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掏着耳朵,不时伸给信孝闻一下。抬箩筐的黑头巾汉子郁闷道:“谁料到半路又多来了些新人,预先搜罗的兵刃不够用。立马要开打了,大家还是将就一点,凑合着用罢!并不指望你们真能扎谁,反正冲在前面的都是炮灰,转眼就要死……”
“就算要死,”旁边有个作势撒网之人慨然道,“也跟罗马军团拼个鱼死网破!”
有乐摇了摇扇,转身避往另一边。却被路旁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吸引了目光,亦随长利一起愣望。我后面那个柱杖家伙徐徐转觑道:“瞅这架式,要去打鸭猎鹅吗?”糙汉甩镖回旋耍弄道:“岂只打鸭子拿手,过会儿我至少要用这东西打烂许多罗马士兵的脑瓜……”旁边的多颗脑袋纷忙缩避,有乐仓促拉我退后,低言道:“这回要糟!不料穿越过来赶上了埃及人要跟罗马军团血腥巷战的场合,你连兵器都没拿到,就别靠得这么近。难道以为打出一记温柔的小拳拳,真能摆平‘亚历山大港战役’的千军万马……”
“我们就是千军万马,”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举斧在前边大声动员道,“宫里那些太监捎信说恺撒眼下仅有三千余名军团士兵在城内保护他,阿基拉斯指挥的两万埃及主力已奉公主密令从城外驻守区域赶回驰援勤王,并称阿尔西诺公主已召唤二十万亚历山大港的军民配合海军在控制区武装起的数十艘新船,以及从尼罗河的皇家船坞里拖出修缮的法老巡游座舰。通过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手段,迅速在近海和内河云集成百上千各类船只进行水陆围攻,要将恺撒他们全部杀死。”
众人挤满大小巷道振臂高呼之际,信孝颤拿茄子在旁不安地张望道:“别叫嚷这么大声,当心给前边驻防的罗马士兵听到……”
“不怕他们听到,”抬箩筐的黑头巾汉子转面告知,“前边只有一点儿罗马小兵把守街口,最好先把他们吓跑,咱们直接冲过去就不用打了。”
长利攀爬墙垣眺望道:“吓跑了没?”有乐在角落里提醒道:“别爬那么高,小心给人从远处一箭射穿脑袋。”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嗤笑道:“何必自己吓自个儿,敌人没那样厉害。宫里的宦官捎话称罗马人皆乃一班羼弱的纨绔子弟,其实不经打……”
“罗马人不堪一击,”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挥斧招呼道,“无非娇生惯养,见血就晕。咱们先送一拨上去,洒些热血就能吓跑那伙娇滴滴的娘样小兵。”
有乐摇扇寻觑道:“血在哪儿,让我看看搬来多少缸,能用以泼洒?”周围的猛汉推拥上前,纷嚣道:“血就在你们身上,赶快先往前冲!”信孝颤茄转顾道:“不好,说话间咱们怎竟被挤到了前面……”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拽扯道:“这会儿谁想退缩都来不及了,罗马龟甲阵已摆在前边,大伙儿随我勇敢地冲击他们,只须一拥而上,立马搞定收工。”有乐夹在汹涌鼓噪的人群里挣扎道:“刚才忘了告诉大家,其实我才是见血就晕,不适合冲锋在前……”
我正帮着恒兴使劲拉他退后,长利从墙垣一溜烟往下窜落,说道:“前边有人架起悬索,好像在吊‘威吔’之类耍什么花活儿伎俩……”抬箩筐的黑头巾汉子转面告知:“我们从不吊飞索玩那些虚活儿,全是实打实,拳拳到肉……”话声未落,脑袋离颈飞坠。
恒兴忙推我和有乐避开,长利刚蹲身,利刃大斧呼霍一声从头顶上方扫过,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发起冲锋,连劈身后数人掼翻于地,一路砍杀向前,杀气腾腾地吆嚷道:“恺撒惹恼埃及人,爆发亚历山大港战役,怪他不怪咱们……”
我后面那个柱杖踩屐的斯文家伙徐徐转望道:“瞅这乱哄哄的群斗阵势,真要干架吗?”一语未尽,前边已倒了多人,尸身在挤踏之下渐堆渐高。
“公元前四八年末,亦即汉元帝继位初年。”信孝穿行在纷拥往前的人丛之间,颤拿茄子说道,“我们现场直击此役在这里生动地展开,埃及人以‘埃及速度’挑战罗马霸权,上演了戏剧般的大起大落。早在几十年前的第三次米特拉达梯战争中,庞培就派兵进入埃及,帮助地位不稳的托勒密十二世保住江山。他麾下的许多军官和老兵,也以提前退役的方式留在那里,作为希腊化法老的近卫力量。当然,埃及也因此向罗马欠下了天量贷款,需要不断以尼罗河两岸出产的粮食进行抵扣。但无论是习惯自我神化的君主,还是依附于宫廷的希腊客卿,都明白罗马的保护对自己其实甚于任何军队。但当庞培再度抵达尼罗河三角洲,发现当地又因继承人争端而处于内战边缘。年轻的国王托勒密十三,已经同共治的妹妹克丽奥帕特拉七世闹翻,并各自召集军队准备开干。庞培的不请自来,使得本来即将爆发的埃及内战被强行打断。托勒密十三世和他身边的宠臣宦官,都不愿为再造王朝的老朋友分担压力。甚至视其为祸星与烫手山芋,最终做出杀之而后快的错误决定。于是,曾为罗马打遍东方的巨头,便被留在埃及的罗马籍军官杀害。他的脑袋被刻意割下来储存,以便在新的罗马霸者抵达后作为免责孝敬。然而事情发展恰恰证明,这个举动将为心高气傲的托勒密宫廷带来巨大灾难。托勒密君主的老朋友庞培遭埃及叛卖惨死,被庞培的岳父恺撒愤然追责……”
正自解说,前方惨呼迭传,人群拥挤密集的巷子里似又发生踩踏。有个粗脸矮汉拼命想挤出来,却堵塞难动,憋着面孔大口促喘,喉嗓哑然,竟连哀嚎也发不成。信孝拿茄乱打,挣脱数手拽衫,仓惶跳避。
有乐拉扯他过来,窜伏低言:“大群埃及人纷纷往前冲涌,只道胜利在望,趁其一时顾及不上,咱们用无比迟缓的慢动作,各举手中器械,装成跟随大伙儿冲杀,却乘机从混乱的人群里挪步后退,瞅隙儿开溜为妙。”
长利举着指甲刀作状慢慢朝前戳,憨问:“这样够不够缓慢?”有乐抬扇将其拍开,随即指着刀丛间撑杖缓移之人,说道:“还远远不够,起码要跟他一样慢条斯理。”那个拿杖的斯文家伙徐徐转望道:“唉呀,谁踩脱了我的屐?”
我捡起木屐丢给他缓缓伸足踏回,长利惑询道:“这位举动迟缓的斯文之士是谁呀,为何也跑来跟咱们厮混?”
有乐以慢动作伸扇一拍,小声说道:“开溜要紧,回头再慢慢问也不迟。”信孝闻着茄子,以特有的丹凤眼打量道:“一时辨认不出是谁来着,瞅这副扮相却似晋代那些狂诞名士的派头,可惜向匡没在这里,要不然问他或许识得……”拿杖的斯文之士徐徐踩屐转望,语调缓慢的说道:“我要回家……”
恒兴捡起挤脱的拖鞋,夹在杂乱的人群里烦恼道:“堵在这里,你还想回什么家?”拿杖的斯文之士慢吞吞的回答:“回我姐妹家。”信孝闻茄探询:“你有很多姐妹吗?”斯文之士慢悠悠的告知:“兄弟姐妹不少。”长利拈着指甲刀问道:“你为何不回自己家?”斯文之士慢腔慢调的告诉:“因为我没有私宅可回。最后的别墅也赌输给人了……”
有乐伸扇一拍脑袋,转觑道:“你喜欢赌博是不是?当心输到连裤子都没有……”信孝嗅着茄子说道:“我早就听闻晋代名流酷爱赌博,魏晋南北时期的杰出著作《世说新语》生动地记述过他们许多有趣事迹,诸如桓温、袁耽、温峤、谢安等了不起的名臣将相皆喜精彩赌斗与博弈。根据官方严肃正史《晋书》第七十九卷《谢安传》所载,历史著名宰相谢安性情闲雅温和,处事公允明断,不专权树私,不居功自傲,气度超凡脱俗。他治国以儒、道互补,作为高门士族,屡能顾全大局。而在淝水之战,谢安作为东晋一方的首脑,指挥众将以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北方胡虏军队,使晋室得以存续。战后因功名太盛而被孝武帝猜忌,被迫前往广陵避祸。谢安曾随王羲之学行书,留下许多妙品。谢安性情迟缓,动作奇慢。史书说他最爱玩,不愿当官。他嗜好各类博弈,即使战况危急的时候,他仍泰然自若地去山中找张玄坐下来玩围棋赌别墅。谢安平常棋艺不及张玄,那一天张玄心慌,反而败给了他。谢安回头对外甥羊昙说:‘别墅给你啦。’说罢便登山游玩,到晚上才返回,召集群谢,面授机宜给这班年少之辈,教他们与‘诸桓’协力抗击敌侵。当八万晋军在淝水之战大破九十七万敌军的捷报送达时,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他看完捷报,便放在座位旁,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客人憋不住问他,谢安淡淡地说:‘没什么,孩子们已经打败敌人了。’直到下完了棋,客人告辞以后,谢安才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舞跃入室,把木屐底上的屐齿都碰断了。他向忐忑等候的家人含笑悄谓:‘小儿辈大破贼。’淝水之战的胜利,使谢安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便连一贯与王谢世家争权夺势的‘诸桓之首’桓冲亦叹:‘群谢年少,大破贼!’史料称谢安从来好赌,甚至比温峤、桓温更烂赌。谢安当初到西郊去赌博,输掉了车子和驾车的牛,只好拄着手杖走回家。一路垂头丧气……”
未待多听,扶杖的斯文之士便已没精打采地走开,挤在人群里徐徐转望道:“我要回去了,这里不对路……”
“谁不想回家?”有乐伸扇一拍,随即揪他过来,卯头说道,“先别乱跑,以免在尼罗河三角洲失散,回头懒得四处找你。”
斯文之士缓缓捡拾坠落的冠帽,我见他探手多时,许久犹未触及,便用脚勾起来给他拿住,其却慢慢抬手,半天未碰。我忍不住直接给他戴回脑袋,蹙眉说道:“看其动作奇缓,让人等得难耐,按捺不下心头火起……”长利在旁悄谓:“他好像比幸侃还慢。”有乐啧然道:“他动作这样慢,赌博如何能赢,却学别人赌什么钱呀?”扶杖的斯文之士歪戴儒冠,缓缓转觑道:“谁晓得此是何处?那群市井粗人挤满街巷,犹未接触敌军便已死了一堆,这样还指望能赢?尽快跑路要紧,我不想挤在这里跟他们死作一地……”
其语速奇慢,一言未尽,巷子里哀声又起。远远望去,竟似血肉堆垒越来越高。信孝颤着茄子张望道:“他说得没错,却看不清楚前边如何死了一堆人?”
“因为愚蠢,”恒兴皱眉摇头嗟叹,“只顾往前推拥,堵在斜坡那里,没头没脑地一下撞到巷口横狙的三道细锐之索,先撂翻一两拨。随即牵动机括,两边利刃纷戳而出,突然扎倒了一堆……”
“恐怕不止那几排险恶机关,”长利攀援墙头探觑道,“先前我看到高处却似另有装置……”
忽飕一响,有物齐刷刷刮扫而近,前巷人头乱坠。有乐拽扯长利蹦落,往墙下走避不迭。信孝颤拿茄子问道:“刚才什么东西轧下来了?”长利在墙角咋舌儿道:“似有数排铡刀之类,锋刃交错参差,倏然悬空扫荡来回,一刮而过,不知又抹掉了多少脑袋?咱们别停留在这里,眼看其似每轧一波,越扫越近……”
前边又唰唰掠响,血肉飞撒,沾染巷墙皆殷。有乐从垣边探眼一瞧,又急缩而回,惊啧道:“果然不妙。幸好咱们机灵过人,先已佯装冲锋,寻隙挪移位置,悄从混乱的人丛里慢慢退避到这边,才未首当其冲……”垣外嗖嗖之声大作,飞矢穿梭。一个拿网兜之人惯摔过来,后背插满刀箭。信孝颤拿茄子转瞧道:“好险!所幸恒兴先已推咱们躲进旮旯角落里,流矢一时射不到此处……”
恒兴挥刀拨打射近我肩畔之箭,皱眉说道:“眼看大拨箭雨要飞撒过来了,倘再耽留于此,亦撑不住。”信孝嗅着气味,在墙边乱望道:“我好像闻到越来越浓烈的酒香。”长利连忙攀援高处,探觑往外,随即跃下告诉:“那边抛撒酒瓮和油罐,往巷内倾洒渐近。”恒兴攥刀之手一紧,不安道:“想是罗马人要点燃火矢,射来焚烧此巷。咱们躲在这里也难以幸免,就算一时不被火头沾着,亦遭浓烟熏呛窒息。”
我听得心慌,转头瞧见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往旁边拍门叫唤:“开门!快开门让我们进去……”有乐啧然道:“就算躲进里面,也难免被烧屋波及……咦,怎么只剩我们几个?”
信孝闻茄乱觅道:“糟糕,清秀是不是没跟过来?”扶杖的斯文之士在烽烟中徐徐转望道:“我这样子算不算眉清目秀呀?”有乐以扇拍打道:“你已快被不知哪里弥漫过来的浓烟熏染成黑人,谈不上眉眼清秀。况且刚才并没说你,而是另有所指……”恒兴纳闷道:“清秀怎竟又不跟我走?前次我追随你哥上洛,他也这样……”
“他一直死心眼,”长利拈着指甲刀憨瞅道,“没找到宗麟大人,决计是哪也不会去的。”
我从墙角转面投询道:“他为何坚持寻找宗麟?”信孝闻茄告知:“因为我爸爸吩咐过,务必找到前次在河边失踪的宗麟公。虽然清秀被划归恒兴麾下,不过他似乎只肯听我爸爸的驱唤,也跟重友差不多,别人指挥不动他们几个……”我又悄问:“重友给你爸爸划归谁家了?”信孝嗅着茄子回答:“当初他随你那位一起学茶艺的同门村重谋反,被我父亲镇压后归顺,随我爸爸转战四方,此后听闻或给划为秀吉家臣。不过他仍然只跟我爸爸一起,常在家里出入,并没怎么去秀吉那里走动。秀吉对此也不在意,毕竟其自亦常在我爸爸旁边跟随侍候……”
“你怎知秀吉不介意?”有乐拿扇拍打道,“他这样迟早要遭秀吉报复,穿小鞋是难免的。毕竟秀吉出身极为低卑,其心胸跟恒兴不一样……”
“多谢夸赞,”恒兴表情严肃地转觑道,“等我穿上拖鞋,让我掩护大家一起冲出去。”
长利掩鼻说道:“终于等到这句话。早想冲出去了,这里烟太大……”有乐搧烟乱望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烟?”一个抬篓遮挡脑袋的破巾瘦汉退近垣边,模样狼狈地叫苦不迭:“街头巷尾好多房屋着火了,浓烟越来越熏呛难受……”仓惶走避之时,转面一瞧,随即称讶:“咦,你们这伙怎么还没为国牺牲?”
“我们不需要‘为国牺牲’,”有乐以扇掩嘴说道,“因为这里是埃及。即使在东瀛扶桑,也不必要为它牺牲。因为那边至少有六十六国,大伙儿各自割据地盘已久,我们乡下一带被弄成‘尾张国’。就算清洲沦陷,我也不想为其牺牲。毕竟我的祖辈来自魏国,其早就被司马氏篡夺,于是我们家族就一直迁徙流浪四方……”
抬篓遮挡脑袋的破巾瘦汉闻言唏嘘道:“其实我也不想为统治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玩命牺牲自己,因为我父辈来自小亚细亚。况且在王宫里扮成‘法老’作威作福两百多年的托勒密家族也不算埃及人。托勒密十三世和他妹妹根本就是希腊人,其祖辈来自古希腊,是当时统治埃及的马其顿王国后裔。当年亚历山大大帝建立了一个领土空前广阔的帝国,把埃及给了自己手下一个将军托勒密……”
话没说完,挨砍倒地。有乐连忙拉我移避,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乱劈而至,信孝在角落里颤茄问道:“这么凶猛,不知到底砍杀了多少罗马人?”恒兴皱眉推其后退,挪躯挡在跟前微哼道:“他哪里砍到半个罗马士兵,一路只是乱劈自己人。大家留神其斧头又抡过来了……”
我抬手欲发盾谶将大斧荡开,忽听轰隆剧响,有个硕大的圆球滚撞入巷,随链跳跃起落,砸墙蹦弹过来,一路碾压那群堵塞拥挤的家伙号嚎不已。长利惊问:“那个是什么东西,竟能一碾大片……”恒兴拽他退避,皱眉说道:“似是罗马人从迦太基学来的‘捣墙硾’,在西班牙那边另称‘破城鎚’。小心它滚过来咱们这边!”
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吆嚷道:“罗马阵营那些叙利亚人要发射‘罐装焦石砲’,不要给他们时间装填砲缸完成,赶快再纠集一队人冲上去,用血肉之躯死死地堵住他们砲缸……”有乐摇扇转望道:“谁想去当‘炮灰’?那些缸很烫的……”
长利憨然称是,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抡斧驱赶道:“还愣在这里要作死不成?赶快去给我顶住!”长利蹦跳走避,愣问:“顶什么?”粗膀壮汉提脚追踹其股,不耐烦道:“顶缸。就指望你们了,谁不去砍谁……”其语未落,脑后忽挨一击。
恒兴拉长利急避,只见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怔然转望,脑袋已凹瘪走样。一个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在后面不安道:“有谁看见我刚才抡过来的回旋镖甩去哪里了?”信孝他们缩避墙角,抬手指了指满面疙瘩的粗膀壮汉。有乐伸眼凑觑,随即惊啧道:“你甩过来的东西整个儿嵌入他脑袋后边了。猛然激振之下,眼珠朝前面暴凸而出,舌头也被打迸在外……”
满面血肉模糊的粗膀壮汉举斧欲劈,忽遭硕大的圆球滚来撞飞。有乐缩头急避,抬扇遮挡飞溅的血汁,在墙角咋舌儿道:“看样子此巷整伙埃及人已遭‘团灭’,就只剩下咱们几个……”信孝颤拿茄子乱觅道:“好像还剩余一个……”恒兴拉他退后,随即指着大球滚过之处,皱眉说道:“并无残余。抡甩回旋镖的糙汉刚才躲避不及,整个儿压瘪在底下。”
没等我看清,大球跳荡而起,随链扫曳,从前边蹦弹而返。长利攀援墙头眺望道:“那边装填砲缸快完事了,咱们别耽留在这里等他们发射砲石来打……”有乐拽扯他蹦下,转头看到大球复又滚腾扫返,抬扇一指,懊恼道:“它堵住去路,把咱们困在这个角落里了。”
硕大之影碾滚覆近,恒兴见势不妙,提脚踢开旁边的板门,急促推我们避入院落。我拉着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堪堪瞥见原先藏身的那片土垣轰然崩塌,滚球迸撞反振,砸倒门墙,追在我们后边,从烟尘弥扬之中接连磕击震荡而至。我扬腕欲发盾谶不及,其影倏临。
恒兴忙拽我窜避往旁,跟随有乐他们从墙塌之处溜出,拐入另一条巷道。忽听噗噗声响,数道拖着烟焰的大罐子腾空飞起,信孝边奔边望,颤茄说道:“有东西朝这边抛射过来了!”
未容细瞧,身后崩垣倒塌,滚球飞砸,跳迸而现。众皆惊呼,一时慌不择路。穿条纹衫的小孩儿忽有所见,指着另一方向叫嚷道:“河边有船!”
我转眸投觑,只见四处残垣烟焰之间,殷染水光粼闪。有乐连忙招呼道:“赶快跑去乘船离开这片战火连天之地……”我随他们奔向河畔,几伙埃及人亦从旁边的巷子纷嚷而出,有乐啧然道:“不是要争先恐后地跑来跟我们抢船罢?”人越来越密集,我们被挤到一旁,渐难靠近。前边发生推搡,多人落水,船身倾翻。
夜空中倏有燃冒烟焰的大罐子砸落,一些船只着火。恒兴掩护我们仓促走避,水上纷有燃烧之人哀呼坠船。
信孝颤茄悲嗟:“完了完了,难道就连我们也要在这里走投无路……”撑杖的斯文之士在烽烟中徐徐转望道:“这里是哪里呀?有谁给我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何事,而致干戈四起?”其语缓慢,没等言毕,便被有乐搡去一边。有乐摇扇兴叹:“无论哪里,人间到处充斥无谓的纷争,谁也不想给别人留些活路,去哪儿似皆无路可走。”长利挤过来憨望道:“那倒也不至于。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你瞧前边还剩一条小船漂过来……”穿条纹衫的小孩儿蹦下水拉扯缆绳,叫唤道:“这条旧船既破又小,反而没引人留意。大伙儿快上船,以免又给人抢走。”
我跟长利他们一起挤坐船上,有乐摇扇转望道:“老天有眼,幸好咱们跟蚊样家伙那一拨同伴失散在先,人没剩几个,才坐得上这么小的一条船。”信孝颤着茄子悄询道:“它会不会翻掉呀?”恒兴小心翼翼地撑篙提醒道:“都坐好了就别乱动。这种小舟很容易翻的……”长利低头憨瞧道:“进水了。我觉得它好像要下沉……”
恒兴不安道:“要沉也没这么快,大家帮忙用两只手划水,咱们渡去对面,然后上岸避一避。”信孝刚伸手划几下又缩回,拿茄颤闻道:“水里会不会有鳄鱼咬手?”穿条纹衫的小孩儿点起烟花照烁道:“真有大鳄鱼,整条小船只怕不够它打牙祭……”有乐挥扇拍打道:“过河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让人听得心慌……”
撑杖的斯文之士在波浪中徐徐转望道:“哪里是过河?小船漂向大海,别以为我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恒兴惊啧道:“这儿果然风浪大,要把咱们从河口推向大海……”有乐见其独力难撑,忙道:“大家快帮忙划船靠岸。尤其是你,别再好整以暇扮斯文,那根手杖便可拿来当桨使用。”
斯文之士慢悠悠地伸杖入水,缓缓划船,却似凝滞许久,没怎么动弹。信孝在旁惑瞅多时,难抑纳闷道:“你看他划船的动作,只似单帧逐幅转换的图画,格外迟缓,就像没动过。”众皆催促之际,穿条纹衫的小孩儿举起烟花照烁前方,指着水面说道:“前埠又有些船翻了,烟雾里火矢纷飞,咱们别往那边……”
“有人掉水,”斯文之士慢吞吞地探觑道,“漂游渐近,要不要捞上来?”
有乐伸扇拍打,烦恼道:“慢慢划你的船罢,还指望你捞人?”我籍借跳闪的焰光瞧见一个黑眼圈的光头小子在水里绝望无助地扑腾,忍不住伸手去拉拽其臂。长利也帮忙勉力扯其靠近舷边,没等攀上,小船忽倾往旁。有乐惊道:“再上来一个,真会翻船。你们想害大家一起掉水不成?”
长利帮我扶那光头小子爬稳,憨然道:“见死不救,这样不好吧?”有乐伸扇欲打,忽借旁边照耀过来的亮光瞅见光头小子黑眼圈儿的饱受惊吓模样,不知想起了谁,一怔之后,拉扯道:“坐过来我这边,别让小船因为你而失去平衡。”恒兴划篙转望道:“还好我及时双脚一分,扎稳步桩,小船暂时不会倾翻。然而又多爬上一人,恐怕它撑不到岸边,进水太多,难免要沉……”
穿条纹衫的小孩儿拿着烟花往舷外照觑道:“水里好像有条大蛇游过!”众人闻言皆惊,有乐蹦跳道:“在哪在哪?”
恒兴惕顾片刻,强自镇定道:“似是粗长的缆绳,或帆索之类。”有乐伸扇拍条纹衫的小孩儿脑袋,恼道:“差点被你吓到。前边就是海港,怎么会有蛇,若说看见鲨鱼游过,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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