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荒原,像极了元狩城远郊,天穹昏昏,地面扎有密密麻麻蚌白色帐篷,阵列如涟漪,围拢着一个少女。

戚灵神情恍惚,睁开眼。

帐篷像是用某种极为罕见的布料制成,遍布篦子似的细棱,惨白如雪,荒原上大风如刀吹过,帐篷丝毫不见抖动。

稍微缓了片刻,不用雪琴魄解释戚灵也明白了。

眼前并非人族居住的帐篷。

确切说,这些都是张口倒立的海蚌,支撑如帐篷形状,前后左右,不计其数,每个帐篷内都安安静静躺着两只鱼人,虽然没有生起篝火,但地上却有埋锅造饭堆叠瓢盆的痕迹,显而易见,自己正身处鱼人大军的军营!

戚灵站起身,脚踝被什么东西拖拽,蹲下身一摸,居然是幽绿发黑的粗长水草。

水草扎根于地,坚韧如同铁索,此刻戚灵觉着自己反倒成了那尊尸林骨王,被垂灵锁倒曳钉死在地上,任凭怎么拉扯也无法挣脱。

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栓在了帐篷营地垓心。

戚灵冷静坐下来,四处望了望,鱼人水族正在酣睡,有些受伤的则辗转难眠,不住的哼哼唧唧,动弹扭动。

她愈发确定,自己被是被俘虏了!

若被一群强盗围攻尚且容易对付,但偏偏是被成百上千只浑身湿冷的鱼人,它们和曾遇见过的三尾戒鳇略有不同,这些鱼兵巨嘴卷唇,从未口吐人言,加之眼神呆滞诡异无比,浑如不谙人性的水鬼异兽,戚灵又想起它们奋不顾死扑向剑气时,瞬间绞肉尸解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冷战。

好在,体内的雪琴魄轻声安慰道:“主人不必畏惧。”

戚灵以心声回应:“啊呀!你终于开口了,你也来自东胜大洲,快告诉我,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它们来南瞻做什么?”

雪琴魄道:“嗯,我知道主人一定在担心,这些鱼人族是否如昔日传说中那样,再次西征入侵南瞻大陆。这点呢我可以保证不会发生,因为它们数目顶多几千,仅是一个普通奴兵军团,它们大概率听命于一只海妖,正我的同族,娜迦一族。”

“娜迦族,鱼人族?”

雪琴魄道:“东胜大洲分为海陆两部分,陆地归属于傲来国,而海疆是一分为二,北面是我们娜迦族领地,海水冰寒,地广人稀。南面,则居住着大量鱼人族,我族与它们虽同属海妖,但素来不合,彼此互相征伐已久。鱼人族倚仗数目众多时常来犯,我族虽人丁微薄,好在修为较高,一旦将鱼人施加咒印,则能将那些鱼仔圈禁为奴兵,以供驱使。若无娜迦号令,鱼人不敢伤害主人。”

戚灵试探问道:“那你们为什么时常和鱼人作战呢?”

“为什么呢?也不复杂。两族相争渊源已久,北海疆域深暗幽冷,我族难以繁衍必须南迁,而鱼人族不满领地被占,因此免不了大打出手。”

“万没想到,波涛之下,也有数不尽的厮杀。娜迦族,脾气秉性,也跟你这般温顺谦和吗?”

雪琴魄苦笑道:“哎,不瞒主人,我娜迦族偏居一隅,生在苦寒冰水,生存极难,因而大多性情孤僻,面对敌人时甚至颇为冷血。”

“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冷血。”

雪琴魄回道:“惭愧,我也是苦修千年,才有此种心境与见地。另外统领这群鱼人的那位娜迦,应该算是我的晚辈了,可惜我跟她并不认识,否则一定上去质问,她抓主人来做什么。”

一直默然听着的玄松魂忽而道:“就算你俩认识,你也不能跳出来跟她当面嘘寒问暖,你只是个幽魂,即便借主人之口,也空说无凭,别忘了这点!现在关键是,想法子保全主人安危!弄清楚,你那族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雪琴魄略作思量,说道:“主人放心,这一点我很清楚,那位娜迦目的无非是为了韦秋白的骸骨。起初,她必定躲在暗处,听见清微道人高喊,韦秋白尸骨将会万劫不移,我这位同族才心慌意乱,于是匆忙派遣鱼人,以流离水法全军出动。后面主人也知道,它们根本不是道人对手,溃退之时带走主人,肯定打算以主人为质,要挟那位道人。”

戚灵纳闷道:“我?哎,跟那位道长可没什么交情。”

“但这点,那位娜迦却不知道,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能抓到谁,就是谁了。”

听完雪琴魄一番陈述,戚灵已经确定所陷处境,不计其数的鱼人精怪皆听从于一只娜迦的号令,若想平安脱身,要么擒贼擒王先制服那只娜迦,要么主动寻求别的法子。

玄松魂悻悻道:“照我看,主人把那只娜迦喊来,像对付请君入瓮的薛老鬼那样,以定虚空擒获即可。”

雪琴魄急忙说道:“不可!我娜迦族人自幼修习法术,寻常幼崽便能改变身躯颜色隐蔽身形,纵然刀砍斧劈,斩掉肢体,也会再生出新的,极难一击毙命。主人脚上又被鱼人族海草束缚,只有鱼人能解,一旦定虚空失手,我那族人性情决绝,她若生歹意,后果不堪设想。”

两只妖王互相争执,戚灵却道:“我倒有个主意。”

“主人请讲?”

戚灵道:“既然鱼人与娜迦不合,能否借这些奴兵之手,将我脚底海草解开?”

雪琴魄道:“这些鱼人身中咒印,若背叛娜迦,则受秽邢之苦,恐怕他们绝难相助。”

戚灵好奇道:“什么是秽邢?”

雪琴魄支支吾吾,说道:“呃,秽邢,就是会无法进食,鱼人日夜呕吐不止,直到肠子从食道翻涌而出到了口中,此时它们会因饥饿难耐,反嚼自身之肠,肠内腥秽喷满唇齿,因此叫秽邢。”

玄松魂吓道:“好家伙!自己嚼自己的屎!东海水族由不得我不佩服,还是我们松树好,不至于这般残忍。”

雪琴魄立马反唇相讥,“枝叶根须腐烂入泥,你不也吃了不少?不也一样么!”

玄松魂愣道:“……你要这么说,我可翻脸了哦。”

戚灵赶忙拦住:“别吵!我有个想法,且先试一试。”

星垂四野,天色彻底将黑。

荒原上,鱼人营地依旧寂静乏声,既没有鱼官首领来提审,也瞧不见娜迦身影。

戚灵假意坐着昏睡,试探性的低声唤道:“默默且落?”

万籁俱寂。

除了近处几只鱼人吐泡泡声,再无别的回应。

记错了?

还是说距离太遥远,无法呼唤?

戚灵挠了挠头,又道:“洛洛且墨?”

这是曾经在玉堂呼唤三尾戒鳇海螺船时的咒语。

不过,仍旧毫无回应。

戚灵陷入片刻深思,忽而记得阿爷讲过,世上咒语皆能通神,哪怕是遥在天边,咒语之力,也不会因距离而断断续续,简单理解就是,一旦咒语念出,那么其感应必达,不会像世上车船往来有诸多限制,天底下咒语大类如此,想必鱼人族的法术也应由一脉相承。

戚灵在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那艘海螺船是否已在途中,正以神速赶过来?天地之间奇妙事物数也数不尽,其神妙过程,自己肉眼凡胎岂能一览无余?

良久,仍不见动静。

戚灵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根扎入土壤的黑绿海草,无奈使劲又拽了拽,忽然察觉两只扁平脚丫站到了自己旁边,来的相当突然。

抬眼看,戚灵愣住了。

银灰色大鱼头上,一对鹅蛋大的眼睛正注视她,腮帮两条肉须颤颤巍巍,从表情来看,这两条须的抖动,似乎在宣泄内心的不满。

那只曾在无妄海窟相遇的三尾戒鳇,虽然怒气冲冲,却压着极低声音:“女人!我记得你。”

戚灵欣然不已,悄声道:“哇,那太好了!”

三尾戒鳇道:“我忘不了,你曾连累了我!”

戚灵笑道:“抱歉抱歉,那日性命攸关,情急之下我被人救走了,后来你没事吧?”

三尾戒鳇冷冷道:“我是一条鱼!不好吃的鱼,煎着肉柴,烤着汁少,咬一口全是鱼刺,所以我没事!但是,现在我有事了!你这女人,没事呼唤我做什么?不许你再念那个咒语!那是我作为东海信使专用的咒语!”

戚灵苦笑道:“抱歉,此番打扰,依然是无奈之举。”

三尾戒鳇左顾右盼一阵,“哼哼,我看出来了,这里是水族军营,你被鱼人俘虏了!别指望我能救你!南瞻之人啊,纵然你喊我前来,我也不会管你的,你被‘哭丧海草’捆着,这种海草任你哭到死也解不开,只会越缠越紧!”

戚灵轻轻一笑,“哈哈,你吓唬人的模样,说实话,蛮有趣的。”

笑意一动,戚灵忽而感到脚踝一松。

名为哭丧海草的锁链,似乎不那么紧了。

戚灵心感有些莫名其妙,虽然不敢大作高声,又咧嘴笑了笑,哭丧海草又松了些。

很快戚灵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多谢!”

瞧着三尾戒鳇呆若木鸡模样,戚灵笑着揉了揉酸胀的双足。哭丧海草,人心越忧伤,海草越紧勒,由衷一笑反而自然松弛,但终归不能彻底解开环扣。

三尾戒鳇瞪着眼睛,“不好!南瞻女人发现了哭丧草锁链的秘密。”

戚灵急忙拦道:“嘘——别大声,我要跟你做个交易。”

一听说有买卖,三尾戒鳇顿时换了副神情,俯下本就低矮的身子,凑得更近了,然而听见戚灵仅是答应送些青铜兵器后,满脸不屑道:“哼,这个嘛,风险太大,回报太少,我不同意。这些鱼人同胞好说,它们看见我,也会睁一眼闭一眼,但万一我惊动那只娜迦,将我也绑去做奴兵,一辈子就完咯!”

戚灵本以为这家伙在讨价还价,可三尾戒鳇不由分说转身就走。

南瞻风俗,似乎不适用于鱼人。

戚灵果断问了雪琴魄的看法,冲三尾呼唤道:“给你……傲来西北海,琮华宝珠。”

“给我什么?”

三尾戒鳇拉长了鱼脸,扭身溜达回来,问:“你说给我什么?琮华宝珠?南瞻女人,我要那玩意干什么?”

戚灵眨了眨眼,说道:“傲来西北海向来是娜迦族领地,对不对?”

三尾戒鳇道:“对啊。”

“琮华宝珠你听说过吗?手执此珠,可以通行西北海,那一带的娜迦族绝不阻拦。”

三尾戒鳇茫然道:“那又怎么样?北边荒芜,财宝短缺,我不疯不傻,不会跑去娜迦地盘做生意!不要以为我好欺骗,琮华宝珠虽有宝珠二字,却并非珍宝,不过是枚品相破旧的水晶球而已。”

戚灵轻轻摇手道:“此言差矣!谁说北边荒芜,难道西北海太古渊不是一座宝库吗,东胜大洲传说中,太古渊埋有上古珍宝无数,唯有手执琮华宝珠可以照亮海途,进入太古渊。你没有听过这个传闻么,不想进去看看嘛?”

虽然口中说着这番话,戚灵却不明白个中缘由,只因情急,将雪琴魄的计划照搬讲了出来。

哪知一提到“太古渊”三字,三尾戒鳇鱼目顷刻放光,也没有权衡利弊多余思考,直接痛快说了一个字,“好!”

鱼人做事,毫不拖泥带水。

它打定主意后,迅速伸出双手掐住哭丧海草,口中念叨了一段鱼人语,立即将其扯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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