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船有专门的河道, 直达京城。

这日天蒙蒙亮,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驶在姜宅门口。

姜宅紧闭多日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殷氏双眼通红走出来, 她在婢女的搀扶下快步走向马车。

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头戴白纱帏帽的少女。

少女身姿袅袅婷婷, 一身素服,肩披锦织银纹绣蝶斗篷,体态高挑轻盈,一个款式简单的斗篷,竟被她穿出了清丽出尘之感。

殷氏见到少女, 忍不住抽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引得晨起摆摊儿的商贩们齐齐侧目看去。

女儿家柔柔的声音从帏帽中穿出来,轻灵飘渺, 好听极了。

“母亲莫哭了, 女儿回来了。”

“可是你哥哥他却...呜呜呜...”

少女轻轻拍了拍殷氏的后背, 低头说了几句话, 随后搀扶着泣不成声的殷氏进入姜宅。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将路人好奇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却阻挡不了众人的好奇心,

“方才搀扶着姜夫人的女子, 就是姜家那位病西施吧?可是养好了病,从姜家老宅接回来了?”

“什么病西施, 你见过姜大小姐的真容吗?没准是个丑东施。”

“不可能,姜公子生得多俊呐,说一句貌比潘安不为过吧, 姜小姐和姜公子是孪生兄妹,那模样自然丑不了。”

“哎...只可惜姜公子是个福薄人, 这高中榜首才多久啊,结果赶上这倒霉事,听说连尸身都找不回来,难怪姜小姐拖着病也要赶回家,估摸这姜家准备要给姜公子办丧事了。”

朱雀大街上的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出半日,姜家小姐从江陵老宅回来的事就在京城传开了。

姜宅内,殷氏一路哭天抹泪,外院的下人们瞧见了,纷纷垂首说了声夫人和小姐节哀,目送着二人走进内院。

“母亲,都进内院,差不多得了。”

姜玉竹搀扶着殷氏步入门槛,压低声道:“哭多了伤身。”

殷氏用帕子擦拭起红通通的眼角,哽咽道:“哭猛了,一时收不回来。”

姜慎一早得了女儿要归府的消息,天不亮就在内堂忐忑不安守候着。

起初,姜玉竹失踪的消息是从大理寺传到姜宅。

殷氏听了后当场昏厥过去,姜慎同样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他赤红着双眼拉扯住大理寺少卿,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女儿乘坐的飞龙舟遭遇水匪打劫,下落生死不明,姜慎头一个想法就是女儿的身份被水匪发现并掳走了。

他当即要套马前往越州,恨不得提刀杀进水匪老窝,将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女儿解救出来。

还好姜墨竹及时送来信件,告知他们玉儿平安无事,并叮嘱二老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因为妹妹想到一个妙计,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彻底从朝堂脱身。

姜慎和殷氏这才冷静下来,可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频频登门安抚的亲戚和同僚,二人索性抱病在家,从此闭门不出。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姜玉竹摘下帏帽,看向厅堂里眼睛发直的父亲,扬唇笑道:

“父亲,我回来了。”

看到女儿平安无恙,姜慎激动得含泪热泪,他拉着女儿上下打量,欢喜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等风波过去后,咱们就回江陵老宅,远离京城,从此踏踏实实过安稳日子。”

陪太子去了一趟金乌,仔细掐指算起来,姜玉竹快有四个月没见到父母,大难不死,久别重逢,她不禁有种恍惚之感,双眼泛酸,重重点了点头。

“嗯,女儿日后会听话,再不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了。”

殷氏这些时日虽然没有出门,却还是让下人一早就从芳宝斋买来女儿爱吃的如意糕,又在小厨房煨着芙蓉燕窝羹。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心疼道:“你这一趟出去,清瘦了不老少,快坐下吃点东西。”

一家三口享受半刻天伦之乐,终于有人想起了姜家那位外放的手心肉。

“哥哥他人呢?”

姜玉竹吃完母亲准备的丰盛早点,一边用丝帕擦了擦唇,一边疑惑问道。

姜慎闻言一愣,似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他放下碗筷,吹胡子瞪眼道:“这个浑小子还在越州城呢,我写信催他回来,他回信说在越州找到了生财路,这混账东西,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殷氏端来一盘茶果,附和着说:“快到新岁了,咱们今年回江陵老宅过节,到时候让墨竹给你封个大红包。”

已然快新岁了,时光过得好快啊!

姜玉竹抬起头,看到窗外下起了雪,银白色的雪花飘飘荡荡,洒落在庭院间的树枝上。

从父亲口中得知,太子归京不到一日,听闻越州水匪劫船的消息,他不顾宵夜禁令,当夜持令牌命守城校尉打开城门,一路策马前往越州。

父亲的话犹如窗外纷纷扬扬的飘雪,搅乱了姜玉竹原本平静的心境。

或许,在听过萧时晏的话后,太子便会彻底死心了吧...

———

越州水军营地。

军帐内,水军徐总督低头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啊?”

詹灼邺立在一张牛皮舆图前,他双手负于身后,目光静静落在舆图上标记的几个海岛上,语气淡淡:

“孤想借越州水师的战船一用。”

徐总督环视帐内被玄月军制伏的几名亲卫,勾唇笑了笑:“太子这个借法,怕是有些强人所难啊!”

他又冷哼一声,面含讥讽道:“殿下莫要以为在北凉打过几场胜仗,把匈奴人收拾服帖,听了朝中官员的几句追捧话,就真把自己当成大燕不败的战神。这水仗与路仗可是大相径庭,东海那群水匪不好招惹,他们占岛为寇,深谙水性,只怕殿下还没摸到水匪老窝,就被江面上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卷走了。”

帐内,一位军师担心徐总督的话将太子惹恼了,忙出言调和:

“太子殿下请三思,如今东海那几个大帮派的水匪已然同意朝廷招安,下官知殿下心系姜少傅的安慰,可姜少傅一人的生死与两江百姓安定相比,实乃是鹅毛不及泰山之重...”

詹灼邺转过身,眸光居高临下冷冷扫过。

男子眉眼深邃,漆色双眸如墨般深黑,隐隐透出冷冽寒光,如同困兽般危险而不可捉摸。

这位军师顿觉一股彻骨寒意袭来,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咽喉,剩下的话全吞回了肚子里。

徐总督身为两江水军总督,手握兵权,可谓是越州的土龙王,未将太子这尊远道而来的金龙看在眼里,他目光轻蔑,冷声道:

“既然太子殿下拿不出圣上的调令,若是徐某把营里的战船借给殿下,回头圣上怪罪下来,徐某难逃其责,横竖都是死,殿下若想要战船,不妨从徐某的尸身上跨过去!”

詹灼邺转过身,男子狭长眼尾淬着冷意,淡声道:“倒是不必如此麻烦。”

一旁的刑将军瞧见太子的神情,顿觉得头皮发麻,心叹徐总督怕是要遭罪了。

他曾在北凉侍奉太子多年,深知男子这幅清冷若谪仙的皮囊下,隐藏着何等令人丧胆销魂的罗刹。

詹灼邺从主帅桌案后不急不缓走下来,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腰间宝剑上。

刀刃自鞘中滑出,响起一声铿锵有力的清吟,一道银光如同银蛇般迅疾,只在空气中留下一抹银白残影。

下一瞬,帐内响起了徐总督痛苦的哀嚎声。

只见徐总督右掌大拇指被连根斩断,随着剑气激荡,一截带着玉扳指的断指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帐内笼罩着一片死寂,几位身穿锁子甲的水军将领面色惨白,他们双腿微微发抖,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脸上难掩的恐惧。

太子墨色大氅敛着一身煞气,手中宝剑寒光闪闪,剑尖直指地面,鲜血顺着剑身滴滴而落。

詹灼邺抽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剑上的血迹。

男子动作优雅,面容矜贵,眼眸低垂,若非帐内还回荡着徐总督撕心裂肺的喊声,倒是一派仙人拭剑的云淡风轻画面。

他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让在场众人不敢升起违逆之心。

“邢将军,你拿着徐总督的虎符,去给孤调来战船。”

“卑职这就去!”

等待太子一行人走出军帐外,几名少将慌忙搀扶起满头大汗的徐总督。

“快拿来纸张,我要血书陛下,太子无旨出兵,蓄意破坏朝廷的招安大计。”

军师忧心忡忡劝慰道:“大都督,万一太子真找到那些海寇,知晓咱们私下里和海寇的交易,该当如何是好啊?”

徐总督捂着汩汩冒血的断指,脸色青中带白,他恶狠狠道:

“江海浩瀚无垠,太子以为靠着一张舆图就能找到水匪老窝,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迟早会灰头土脸领了败仗归来,届时数罪并罚,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太子之位,还能不能保得住!”

越州江岸口,数十艘战船扬起风帆,整装以待。

就在这时,余管事步履匆匆赶来,他顾不上喘息,急声对还未登船对太子耳语几句。

男子深邃凤眸里闪过一道精光,沉声道:“速带他过来。”

不一会儿,萧时晏被两位玄月军带到江岸口。

“臣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盯着萧时晏苍白的面庞,

男子体形相较以前消瘦了不少,面色苍白,双颊微微下垂,琥珀色的眸子黯淡无神,显然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适才,余管事告知太子,萧时晏福大命大,他在遇险当夜身受箭伤,靠着一块儿浮木漂流在江面上,后来被一个渔民发现救起,但因他伤势太重,足足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苏醒过来。

不过遗憾的是,萧时晏声称他在昏迷前就和姜少傅在江面上失散了。

萧时晏不等太子发问,主动道出那夜他和姜玉竹失散的原因。

“臣掩护好姜少傅,朝反方向游去吸引水匪注意,后来臣背后中箭,昏迷过去,再苏醒时,才得知自己被渔民救起,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说道最后,他眼眶微微泛红,哽咽道:“早知如此,臣就应该一直守护在姜少傅身边,或许他就不会...丧命于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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