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天气总是透着几分不可捉摸, 早上还是艳阳高照,中午就可能迎来瓢泼大雨,到了晚上, 晚霞又嵌上了七彩飞虹。
京城里流传的八卦就如这仲春天气一般变幻莫测。
要说京城百姓们在茶余饭后聊起最多的谈资, 当属是姜少傅起死回生,重返朝廷的离奇故事。
讨论热度之高,以至于连茶馆里的说书人特意将姜少傅千回百转的经历编纂了戏文,只要铜锣一响,保准是宾客盈门, 听得津津有味。
醒目一打,说书人浅呷一口温茶润润嗓子,便对着楼下的茶客们绘声绘色讲起来:
“上回说到姜少傅福大命大,从十丈高的飞龙舟上一跃而下, 怀抱一块儿浮木在江面上飘了整整一夜, 眼见就要坠入江底之际, 恰巧被一位好心渔夫救上岸并带回了渔村。”
“可叹姜少傅这一病, 醒来的时候居然失了记忆, 全然不记得自身是谁了?渔民夫妇见姜少傅容貌不俗, 谈吐不凡, 断定他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于是精心照顾了他三个月。”
“三个月后,姜少傅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 一路风餐露宿回到京城,入京的头一件事,便是登门看望太子可否安好, 足见姜少傅与太子的师生之情,情逾骨肉啊!”
堂下有茶客好奇追问:“那之前姜家下葬的人是谁啊?姜老爷和姜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了吗?”
不等说书人回应, 就有一位茶客抢先回答:“嘿,你是不知啊,据说当初假姜少傅的尸身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时,整个人都肿成了泡馕,莫说是姜老爷和姜夫人了,就连府尹里的仵作都认错了。”
话匣子一打开,茶客们也顾不上听说书人继续讲下个故事。
有人又道:“姜少傅大难不死,时隔三月返回京城,听闻自己一朝成了太子的大舅哥,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据说姜少傅请奏圣上,直言胞妹无才无德,担不上太子妃之位,还被圣上训斥了一顿。”
“看来太子和姜家小女的婚事快要近了?”
“那也不见得,我前日看到姜宅后门驶出好几辆马车,一溜烟儿去了城门的方向,岁锦巷里的街坊四邻说那位姜家小女对京城的柳絮过敏,身上起了疹子,又给送去江陵老宅,要到炎节才回来。”
“好事多磨啊...”
京城里从不缺新鲜事,姜少傅起死回生的消息热热闹闹传了半个月,又被另一桩轰动的消息掩盖了。
那便是皇贵妃的兄长——靖西侯归京了。
这日下了早朝,姜玉竹与太仆寺的几位官员走出丹凤门,忽而闻得有人唤她。
“瑶君兄!”
回眸看见一身绯色官袍的玉面郎君,姜玉竹微微一笑:“时晏兄,许久不见,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萧伯父的身体可有好些?”
萧时晏望着“少年”眉眼弯弯的笑脸,忽而觉得她此时的笑容多了几分快活自在。
曾经那个云髻峨峨,楚楚衣衫的少女,美则美矣,可秀美的眉宇间总是拢着淡淡的清愁,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抚平她眉心的浅渊。
他甚至觉得,如此也好,起码他又能在朝堂上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一眼,浅浅一言,心中亦感到甘之如饴。
“父亲康复得很好,太子从民间寻到的慕容神医医术精湛,再过上一年半载,父亲说不定还能重返内阁。”
“那真是太好了!”
姜玉竹发自内心为对方感到开心,不过她亦有些惊讶,想不到医治好萧老爷病的慕容神医竟然是太子派人寻到的。
见周围的官员都已经走远,她担忧地看向萧时晏,压低了声音道:
“金乌之行后,你与大皇子相行渐远。大皇子这个人看似敬贤爱士,实则心量狭小,睚眦必报,他现在和太子争得厉害,暂且顾不上给你穿小鞋。不过日后在朝中,你还是要多多当心啊!”
萧时晏心中一暖,低眉浅笑:“好,我会当心大皇子。”
二人并肩而行,话题渐渐聊到当下朝中的局势。
“瑶君,你可知靖西侯这一次归京,从陇西马场带来两千匹大宛马。皇上亲自赏阅这批贡马后,同靖西侯在晏安宫相谈了一个时辰。”
听过萧时晏的提醒,姜玉竹缓缓蹙起黛眉。
“此事有些反常,往年陇西马场向宫里进贡五百匹大宛马都困难,今年为何骤然增加了这么多?莫非....”
靖西侯声称陇西马场已然能够培育出优异的大宛马,用不了几年,大燕就能不再依赖边境马市。
可是培育大宛马的开支不小,故而朝廷每年要拨给陇西马场数巨额银款。
可太子派伺察前往陇西马场暗中调查,发现当地马场根本没有培育出大宛马,马场里的大宛马,都是靖西侯私下里用石炭和金银向匈奴人低价购来,如此以来,靖西侯就可以把朝廷拨来养马银款中饱私囊。
萧时晏的神色同样凝重,他沉声道:“皇上与靖西侯谈话后,向门下省下达一道诏令,欲要户部拨银扩建陇西马场。不出几日,这道诏令就要颁布了。”
原是如此....
姜玉竹恍然大悟,想必是靖西侯得知太子正在北凉兴建马场,为了阻止朝廷扶持北凉马场,所以一下子带来两千匹大宛马入京,哄得皇帝龙心大悦,就是为了先挖走国库的银子,待到北凉马场需要银子时,户部就只能哭穷了。
姜玉竹想得太过入神,未曾留意到最后一层石阶,脚下踩了一空,还好被身侧的萧时晏及时扶住。
她羞赧一笑:“怪我笨手笨脚,没有撞疼你吧?”
少女近身来时拂来淡淡馨香,碎发下的耳垂在阳光下宛若珍珠般细白无瑕,盈盈水眸噙着笑意,眸底波光粼粼。
萧时晏的耳根渐渐染上绯红,喉结微微一滚,他正要说话,却见一只手臂强硬地横插进来,揽住少女玉肩。
姜玉竹抬起头,视线落在太子紧绷的下颚上,便知大燕储君心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
“臣参加太子殿下。”萧时晏不卑不亢,面色平静行礼。
詹灼邺淡淡扫过二人,视线最终落在一脸无辜的“少年郎”身上,长眸微眯,语气听不出喜怒:
“姜少傅这么快就找上‘掌舵人’叙旧了?”
太子这话极尽阴阳怪气,要知她回到太子府后,太子每日都要掌舵她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
太子的掌舵技术全靠心情,时而风和日丽,温柔到她晕乎乎沉沦在暖融融的春水里。时而惊涛拍岸,而她这艘小船在浪尖起伏,如惊弓之鸟,快要将她溺毙。
再这样下去,她的确很想换一个技术精湛的掌舵手。
不过这个想法她可不敢在太子面前表露半分,否则今晚必会迎来一场让她窒息的暴风雨。
姜玉竹不动声色从太子手臂下挪开身子,讪讪一笑道:“微臣正在和萧侍郎商讨政事。”
詹灼邺眉宇间凝着寒霜,冷声道:“是何政事,需要二位栋梁之才搂搂抱抱着商讨?”
姜玉竹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心想太子出现得如此之快,定然看到她不慎踩空台阶的丑态。
之所以抓着此时不放,不过是想今晚站在道义高点,逼迫她再做些桴鼓相应,鼓舌摇唇的苦差事!
正当三人僵持不下时,忽闻春熙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只见一位身穿绛紫圆领华袍,头戴金冠,身材高大威猛的男子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阔步走来。
此人眉眼凌厉,鹰钩鼻,高颧骨,宽下颚,一对儿鹰目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待男子走进,姜玉竹和萧时晏同时拱手行了一礼,沉声道:
“见过靖西侯。”
靖西侯在姜玉竹面前停住脚步,男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冷冷睥向眉清目秀的少年,忽而开口道:
“你就是那位被大燕百姓称作文曲星转世的姜少傅?”
姜玉竹眉眼平静答道:“世人谬赞,姜某愧不敢当。”
靖西侯冷笑一声:“姜少傅谦虚,你的名声可不只在大燕家喻户晓,就连在金乌和北沃境内都是响当当,太子福气不浅,得你这位神机妙算的文曲星辅佐。”
靖西侯短短几句话,就给姜玉竹扣上了功高盖主的帽子,离间她同太子之间的关系。
姜玉竹从容以对,轻轻飘回应道:“侯爷此言差矣,能得太子青睐,是姜某的福气。”
见聪慧机敏的少年郎不上钩,靖西侯转而看向太子,他敷衍的行了一礼,抬起的手臂还未及胸口就放下,语气淡淡:“臣参见太子。”
春熙门附近的官员不由纷纷顿住脚步,侧目看向气场强大的二人。
詹灼邺上前一步将小少傅挡在身后,他清寒的漆眸泛着冷意,语调平缓,漫不经心问道:
“侯爷的气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是左肋下的伤势还未痊愈?”
闻得太子关切的问候,靖西侯微微色变。
他受伤一事从未对外人道,只因此伤来得并不光彩。
太子查封衢州数个私自开采的石炭场,没有石炭流入雍州,以至于靖西侯不得不重新坐下来与匈奴人谈判,好用金银换取他们的大宛马。
靖西侯与匈奴官员约在两国边境交界处商议此事,当日双方谈得还算顺利,眼见快达成一致,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暗箭,正中匈奴官员胸口,对方当场一命呜呼。
匈奴兵还以为是靖西侯那边人马下的黑手,当即抽刀相搏,两波人马就这样稀里糊涂打了起来,混乱之中,靖西侯左肋挨上一刀,侥幸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回雍州。
他与匈奴人私下交易有违国法,就算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将这场战事上奏给朝廷。
眼下太子突然问起他的伤势,靖西侯这才终于明白那只暗箭背后的操纵者。
他冷笑一声道:“太子怕是记错了,臣的身体十分康健,只要臣一日活着,西境外的羯族人就不敢生事,琸家军自从改了军名,不仅兵马的力量上了一层楼,声誉更是胜过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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