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河回到庄家老宅时,才是下午。屋子前面是大片的草坪,连接一条林荫道。屋后则是一片密林,长着茂密的落羽杉。从这里望出去,山势起伏,林海莽莽。

庄清河把车停在林荫道尽头,然后下车步行走过去。走到草坪前时,来了一阵不小的风,瞬间万木倾伏,如大海上刮过飓风,波浪翻涌间,轰轰声响不绝。

“哥哥,哥哥……”一个清秀白皙的青年一边喊着,一边穿过草坪朝他跑了过来。

庄清河在强烈的日光下眯了眯眼睛,看清之后笑了,说:“海洋。”

庄海洋都都二十岁的人了,这会儿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往庄清河怀里猛扑。

庄清河被他扑得一个趔趄,后退了两三步才抱着庄海洋稳住脚步,脸都皱起来了。他默默吐了口气,跟他商量:“海洋,下次咱们能不这么扑过来吗?”

庄清河牵着庄海洋回屋里,在一楼客厅坐着跟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就发现庄海洋一直在挠痒。

庄清河皱着眉把他带到卧室,让他脱了衣服。结果发现庄海洋身上起了好多小红点,因为长期抓挠,很多地方已经显出了血丝,还有些地方结了血痂。

庄清河一言不发,拿起他的衣服看了看标签,没发现问题。接着就看到了庄海洋的床,上前去摸了摸床单料子,没说话。

给庄海洋涂完药,庄清河回到客厅,陶管家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后脸上挂了笑:“大少爷,你回来了。”

“嗯。”庄清河看了看一旁做事的几个佣人 ,突然问:“现在是谁照顾海洋呢?”

陶管家拿不准他为什么这么问,笑着没回答。

庄清河见状,侧了侧脸也没再追问。

陶管家又说:“老爷说让你一回来就去书房找他。”

"知道了。”庄清河应了一声,就上楼往书房去了。

书房里,庄杉正在书桌后仰着头午睡,他的枪放在桌上。

庄清河站在书桌前,看着熟睡中的庄杉,他呼吸平缓,似乎很享受午后的惬意时光。

庄杉今年刚刚五十岁,这个年龄,对于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还很年轻。他喉结也如年轻人一样饱满,此时随着呼吸游动着。

那把漆黑的手枪就静静放在桌子上,保养得很好,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

庄清河这个时候只要上前一步,不,他甚至不用移动,他的手臂那么修长,他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身体重心,一伸手就能捞到。

地上铺着厚密华丽的地毯,吸走了庄清河因焦灼而剧烈的心跳声。

他只要捞起那把手枪,对准庄杉的额头,轻轻扣动扳机。所有的噩梦都会烟消云散,困了他多年的牢笼也会被打破。

他一直想要隐瞒的秘密也再不会为人知晓。

窗外阳光那么好。

书房其中一扇窗子对着屋后的密林,落羽杉的树影连接成片,让整个林子变成了极暗的绿色海底。

庄清河在这片如海般的绿荫中,静静地看着庄杉。

蝉鸣响彻整个庄园,庄杉似乎是被聒噪的蝉声吵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庄清河。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庄清河本来在看向窗外,闻声转回头,说:“到了有一会儿了,看你睡得很熟,就没喊你。”

庄杉坐起来抻了抻身子,然后才瞟到那把枪似的,奇怪道:“这东西怎么忘了收起来了?帮我放到柜子里。”

庄清河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拿起那把手枪。他对各种型号的手枪重量都很熟悉,这把枪他一掂在手里就知道,里面没有子弹。

庄杉还在看着他。

庄清河面不改色地把手枪收到了柜子里,神色没有一丝晃动。

父子二人在临窗的桌椅前坐下。

“ 你最近忙得很。”庄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是埋怨他回南洲这么久也不回家。

庄清河正给庄杉的茶杯里添茶,说:“我怕母亲多心。”

母亲指的是庄杉的现任妻子金玉枝,庄海洋的母亲,庄清河一直这么称呼她。

庄清河身份尴尬,金玉枝对他一直多有防备。如果刚从圳海回来,就急吼吼地上门,指不定她怎么想呢。

庄杉眉眼舒展些,说:“你在这方面一直都很懂事,从来没有让我难做过。”

庄清河笑了笑,没说话。

接着,庄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从圳海也没带什么人回来,身边有合适的助理吗?”

庄清河闻言,手上一顿,说:“我这边正招呢,有几个不错的。”

庄杉没说话,用一种庄清河很熟悉的目光看着他。

庄清河轻而易取地从里面看到了等待,庄杉在等待他把话先说出来。

而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庄清河总能准确说出庄杉想听到的话,他问:“您有合适的人给我推荐吗?”

庄杉从容地踩着庄清河给出的台阶,稳稳走下来,说:“你这么问,我倒是想起来有个人还不错。”

庄清河喝了口茶,然后抬头笑道:“那我待会儿就把人带走。”

“不急。”庄杉挥了挥手,说:“晚上留下来吃饭,我已经跟你母亲说了,让她今天早点回来。”

“好。”

一盏茶下肚,庄杉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那个商珉弦,你回来后跟他打过交道吗?”

“没有。”庄清河歪了歪头:“听说这人很冷情,前些天把自己姑父都送进去了。”

庄杉看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内容,收回视线,说:“这次招标的事很重要,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董事会,交给你负责。如果能成,我会先派你到国外待两年,等你回来,进总部的事就好说些。”

他头也不抬,问:“知道怎么做吧?”

庄清河垂眸望着茶杯里的波纹,说:“我明白。”

父子二人的相处,十几年如一日,总是这样。就像两条狗在互闻气味儿,探对方底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转眼就到了晚饭时间,他们这才从书房出来下楼。

一楼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是眼角的细纹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她看了一眼从楼上下来的两人,视线落在庄清河身上,明艳的双眸一眯,冷哼一声。

庄清河像是没听到,走上前极谦逊地喊了一声:“母亲。”

金玉枝坐着不动,倨傲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他一遍,说:“好久不见,我还当你死在圳海了呢。”

她说话毫不留情,一点体面的余地都没给庄清河留。

庄清河没说话,神色都不曾晃动一下。

庄杉在一旁道:“少说这些,吃饭。”

金玉枝又冷冷剜了庄清河一眼,起身甩着胳膊往餐厅走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出不忿的铛铛声。

庄清河落在后面,四下看了看,问陶管家:“海洋呢?”

“啊。”陶管家一愣,好像这才想起这个人,说:“我去叫小少爷,你先去吃饭吧。”

庄清河见状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也往餐厅去了。

他们落座了好一会儿,庄海洋才被陶管家领了过来,安排在庄清河对面,挨着母亲金玉枝。

餐厅的气氛很滞重,空气里仿佛充满了浓郁的瓦斯气体,只要蹦出一点火星,就会立刻爆炸。

唯独庄海洋在状况外,他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拖着椅子往庄清河那边去,想和哥哥坐在一起。

厚重的实木椅子抬起来还有点费劲,庄海洋就夹在腋下拖着,椅子脚在地板上拖动出刺耳的声音,在这样滞重的氛围中有些说不上的滑稽。

桌上其余三人都沉默不语,听着那声音。

大概是庄海洋拖动椅子的时候,和地板的摩擦终于磨出了一颗关键的火星,金玉枝突然就炸了,她啪得一声把刀叉重重拍到桌上,怒道:“海洋!吃个饭你都不让人省心。”

“不老实坐着,哪脏去哪,贱不贱啊你?”

庄海洋被她骂得愣在原地,椅子背还夹在腋下,保持着费力拖椅子的姿势,看着自己的母亲发呆。

庄清河本来一直低着头,这会儿才抬头,说:“海洋懂什么?母亲说给他听是白费口舌。”

他站起来,单手拎起那个庄海洋拖着都费劲的椅子,放在自己旁边,让庄海洋坐下。

金玉枝冷笑:“你们倒是兄友弟恭,是我多嘴了。我是不是该闭嘴啊?”

“这是你的家,你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庄清河看着她,说:“想对谁说就对谁说,不需要找挡箭牌。”

他听出金玉枝的指桑骂槐,但是觉得完全没必要。

关庄海洋什么事?

金玉枝还要说话,被一直不出声的庄杉打断:“好了,别吵了。吃饭。”

吃完饭,庄杉回了书房,应该是去打电话叫他给庄清河安排的那个助理过来。

而庄清河又陪了庄海洋一会儿,从他的房间出来,看到偌大的客厅里只有金玉枝一个人。

庄清河避免和她共处一室,准备到外面去待一会儿。

金玉枝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眼里满是憎恶地看着他。

庄清河视若无睹,从沙发前经过。

“为什么不死在圳海?为什么还要回来?”

眼看他快走到门口,金玉枝终于忍不住,拿起茶杯站起来,对着庄清河的背影砸过去,叫道:“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忍受你的吗?”

庄清河被杯子砸到背,停下脚步回头,问她:“为什么要忍受我?”

他干脆直直走向金玉枝,继续问: “我到底做了什么需要你去忍受?我们又是在什么时候结下了仇?”

金玉枝看着不停逼近的年轻男人,突然心里发怵,脚后跟也忍不住往后磨蹭了几厘米。

庄清河的表情实在不好看,那张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寒霜,他俯视着金玉枝,说:“有些事情我没说,你别以为我忘了。”

“你说你一直在忍受我,可我却一直在宽恕你。”

金玉枝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把气势又找了回来,冷笑道:“庄清河,海洋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你很得意吧?”

庄清河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说:“是啊,看来仇恨是不需要传宗接代的。”

其实金玉枝自己都没发现,庄清河再怎么跟她不对付,却从来没有戳过她最大的痛点。

就是庄海洋。

金玉枝当年嫁给庄衫的时候,也得意过很长时间,直到庄海洋四岁那年,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有智力障碍。

瞒了一天、一月、一年,终于瞒不住了,每个人都知道她生了个傻子。

那一年,庄杉终于不顾她的强烈反对,将庄清河从外面找了回来。

为此她成了妇人圈的笑话,因为这个私生子比她的儿子还大了三岁。有听了不少明枪暗箭,或是争吵时的口不择言,或是用关心和惋惜包裹的嘲讽。

可是她最看不顺眼的庄清河,却从来没有在这件事上刺痛过她。

而庄海洋偏偏和庄清河感情深厚,金玉枝连带着把庄海洋也一起厌了,一个让她颜面扫地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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