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大阵起势的那一刻,远在数十万里之外的礼官洲白衣鬼侯墨千秋便心有所感,那座耗费他心力极深的大阵,早先来历并不简单,也并非鬼族原本就有的传承。

当年血月现世妖龙睁眼,中土神洲诸子百家曾升坛占星以求问天,后来就有道争一事,但实际上鲜有人知,当年整个天下间其实并非只有一座占星台,除了中土神洲临渊学宫的那一座,远在海外的罗酆山酆都城还有过另外一座。

不过,海外鬼族与九洲之内的格局并不相同,占星的结果在临渊学宫这边,基本上是所有二品以上诸子,甚至是某些比较特殊的三品都会有所了解,但当年在酆都布置的那一场占星,除了那位红袍酆都鬼王之外,剩下的其实就只有一人知晓,正是这位担任酆都军师祭酒的鬼侯墨千秋。

此事之后,整个鬼族中唯一知道那道妖异天象内情的两个绝巅人物,曾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山巅密谈,也才有了今日这件墨千秋率军破阵的后来事。

只是当年墨千秋在最开始筹划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将罗酆山顶的酆都城与礼官洲盐官镇直接连在一起,按照他原本的规划算计,会是以瞒天过海之计将鬼族十大阴帅全部偷渡的礼官洲,遮掩天机,一力破万法直接攻破大阵,在三教那三位察觉之前,将阵底封印的那把魔尊剑释放出来,然后双方合力返回酆都。

这个打算虽然也会有一些精妙算计,但到底还是有所缺陷,他自己也并不满意,毕竟正如先前时,那双眼金瞳的少年楚元宵所说,压上酆都鬼族明面上最大的一众底牌,孤军长驱深入数十万里,若能一战功成后远扬海外,则一切不在话下,可一旦拖延太过被那三位九洲天下的绝巅人物察觉,再顺理成章堵住他们的后路,那么他墨千秋本人能否全身而退暂且另说,至少被他押在赌桌上的那十位酆都阴帅,恐怕将再难保全,这对本就处于弱势的整个鬼族而言,无异于入不敷出,雪上加霜。

此事后来拖延许久,也就是在他对这桩计算不甚满意,又苦寻对策效果不佳的那个时候,海上九洲方向突然来了一位自掩身份藏头露尾的人族修士,目的很简单,就是当着红袍鬼王与他的面,掏了一张阵图出来,也没有多余话说,只讲此阵名“通幽”,于鬼族未来大计大有裨益。

当时,那位生性多疑的酆都之主曾对此人有过怀疑,所以在听到他说献出此阵,是意在帮助鬼族实现大计后,就直接开口问了那人如此作为的目的,结果那位神神秘秘的献阵人只说了八个字,“天下大乱,浑水摸鱼。”

鬼王对此当然并不满意,结果却在直接选择动手拿人时,才发现揣着阵图到他眼前的这个,竟然是一张符纸幻化而来的人形,而维持它那一点灵性的仙家手段却用的是神修的本事,这个不伦不类的组合让人不得其解,天下皆知符箓一道历来都是练气士才有的手段,可那个符箓人偶竟是出自神修手笔,出人意料也耐人寻味。

再往后,按照墨千秋自己的看法,这张设计精巧可一不可再的精致阵图来历神秘,还是不用为好,却没料到那位生性多疑的酆都之主在看到那符箓人偶一事,又仔细研究确定了那张阵图确有那人偶描述的作用之后,竟直接拍板了如今的这一套算计流程。

理由也很简单,如果只是花上二十多位鬼族金身武夫和一位军师祭酒的代价,就能将整座盐官镇连同那座封印大阵一起搬到罗酆山,那么这笔买卖就是值得的!

至于说此举之后会引起后续多大的变故,会不会是被那幕后有心人算计…在那位鬼王看来,就恰恰是那句“忧喜聚门,吉凶同域”的说法意思,只有先让整个天下都动起来,他们鬼族万年来谋求的大业才有机会火中取栗,就像那个纸片人所说的一样浑水摸鱼,否则若是按照现在的鬼族处境和常规手段,哪怕就是再过一万年,恐怕也抢不回一块陆地来!

与之相比,即便是被人算计或者是让人当了枪使,反倒并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气运之争,谁算计谁,尚未可知!

对于这位酆都鬼王的一连串道理,墨千秋曾试图劝阻过,奈何他的这位上位,历来都很有主见,虽然奉他为军师,但很多话却从来都是想听的则听,不想听的说多了还容易招来猜忌…

故而再再后来的这十年间,他即使尽心竭力一步步铺就了今日局面,却还是不得不亲身犯险军至凉州,为那座建在酆都城中的通幽大阵担任定位向导,等待着将眼前这座大阵通过酆都的那一座大阵给彻底搬到罗酆山去。

……

凉亭中,一身土行气韵凝就金袍的金瞳少年人,看了眼对面那个白衣人,又缓缓抬起头来,如同那五角凉亭的檐顶不能遮挡他丝毫视线一样,淡淡看了眼在小镇正中心位置的高天之上缓缓张开的那一道巨大豁口,他甚至已经能清晰看到那豁口如同一面水镜,将一城一镇两个地方头对头置于镜面两侧,而那位长身而立的红袍酆都之王抬起头时,遮在他脸上的那张造型邪肆的鬼脸面具,如在眼前。

很明显,这位修为几乎顶天的酆都之主确实谨慎,时至此刻,也没有丝毫想要通过这道已经构建成功的阵法通道来降临凉州的打算,就只是平平静静负手而立在那座酆都城中阵法的一旁高天上,冷眼抬头,旁观两地变化,并无任何插手参与其中的打算。

少年对此也并无意外,只定定看了那抬头对望的红袍一眼之后,就收回了视线,重新将目光放在了石桌对面的这个与他对弈的酆都鬼侯身上,摇头道:“这天下事,确实是没有必然一说,有些看似确定了的胜局,三言两语、转手之间就能天地颠倒,胜家变输家。”

仿佛是叹了一口气,少年语气顿了顿之后坦然一笑:“接掌这座大阵阵主的时候,我也确实没想到还会有后来这一步的棋局变化,墨大先生果然如传说中一样,从不做有失分寸的冒失之举,实在佩服!”

白衣墨千秋摇了摇头,淡淡道:“所谓执棋者,尽是局中人,身不由己,何来佩服?”

金瞳少年闻言也只是挑眉一笑,未予置评。

这一刻,整个盐官镇方圆十里之内,因为那座几十万里之遥的酆都城内大阵的缘故,好似扒出萝卜带出泥,开始缓缓从原本安身所在的凉州地界上被缓缓拔出地面,盐官镇下面一大片埋在地底深处的山根水运也被那大阵一同拔起,然后不断向天空上那座如同倒影的镜面处靠近,眼看着那罗酆山的山巅就与盐官大阵顶部倒扣的那一座光幕离得越来越近,几如水月倒影!

……

镜面那一端,在那个罗酆山顶上凌空而立的红袍不远处,半山腰上某座山岳顶端,有大约六七位身形大小不一的鬼族修士远远旁观,看着高天上那不断靠近,眼看着就要触碰到镜面,进而降临到罗酆山地界的盐官小镇,各自表情不一。

有个身形大小如人族的红衣女鬼,妆容艳丽如妖精,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小镇,甚至已经清晰可见小镇上浑浑噩噩的无数镇民,也能看到那身处小镇四方,不断与那二十多金身武夫斗法的九洲人族修士,尤其在看到小镇东口的某两张花容月貌的俏脸时,这位红衣女鬼忍不住桀桀怪笑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眼火热,一脸毫不掩饰的觊觎之色。

站在这女鬼身侧的是一个光头汉子,配合上他那赤膊上身显露出来的一身遒劲肌肉,整个外形看起来像极了佛门罗汉,此刻他侧眼瞥了瞥那红衣女鬼一脸垂涎的表情,忍不住嗤笑一声,道:“画皮,能不能不要一见美女就走不动路,你好歹也是个母的,就不能收敛一些?”

那被称作画皮的红衣女鬼闻言转头,风情万种睨了眼那光头汉子,娇滴滴笑骂道:“你个傻大个子懂个屁,老娘打扮得娇娇艳艳,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群死鬼,一个个大饱眼福,到底是谁受益?此刻不是你一脸痴态说老娘长得好看的时候了?”

二人之间的对话丝毫也不避旁人,引得旁边几人脸色各异,一个身形大如山岳,跟那个被红袍鬼王捏爆的阴帅魖魗好似孪生兄弟的巨大鬼魅,低下头看了眼那如同芝麻绿豆一样大小的对话两人,冷笑一声讥讽道:“都已经沦落成了死鬼了,还放不下那点子破事,王八配绿豆,你们可真是有出息!”

此话一出,那个抱臂环胸与红衣女鬼画皮斗嘴的光头汉子瞬间勃然大怒,抬起头看着那个身形巨大的同类,冷冷道:“炎魃,你若是不会说话,老子可以教你!你要是想死,老子也不介意让你去陪你那个已经魂飞魄散的死鬼兄弟!”

炎魃闻言也不怯弱,直接就要动手,但还没来得及等他抬手向前,三鬼就同时听见那个从先前开始就一直没有出声的黑袍,发出一声刺耳难听的桀桀怪笑,“你们若是嫌弃这通幽大阵的动作太慢,大可以此时就去那酆都城山腰处,让主上将你们也一起捏爆送入阵中去血祭!放心,到时候这一镇生灵被传过来,本帅大快朵颐之时,也会捏爆一两个人族来祭奠你们一二的!”

此话一出,先前争论的三鬼齐齐一滞,各自不着痕迹看了眼远处那个凌空而立、静静背对着他们的红袍鬼王,不约而同直接选择了闭嘴!

同作为十大阴帅,那个魖魗被生生捏爆的场面就在眼前,他们这帮阴帅虽然各自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桀骜残忍,但其实此刻各自心里也都一清二楚,今日接了王令来此,明面上名为掠阵,兼而有之看个热闹,可实际上他们此刻在场的作用,其实跟那个已经被捏爆的第三阴帅差不了太多,如果这通幽大阵缺了血食的时候,本是掠阵的在场诸位,说不准下一刻就会落得个也被捏爆后投入那大阵中的下场!

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也不是因为那排名第三的魖魗实力比他们弱,之所以是他被捏爆,其实说到底就只是因为他恰好担上了那大阵监工的活,偏还是个管不住自己那张破嘴的监工,让鬼王动手的理由比较充分而已,仅此而已!

要是那监工的位置换成了他们中的谁,难道就能逃过一劫?谁又比谁命更好?

……

镜面这边,眼看着小镇离那罗酆山越来越近,形势急迫,可那个金瞳少年却缓缓低下头,看了眼棋桌上双方才各自只走了几步的棋局,笑道:“既然是对阵破局,你我之间这一连串的斗法,实在是有些耽搁棋局演进,故此要劳烦墨大先生略微加快一些手下速度,也好让这局棋早日结局,如何?”

墨千秋听着这话不由皱了皱眉,因为这个少年的反应,好像哪里不太对,但还不等他说话,就听到对面的少年接着笑道:“另外,兵法云‘知胜有五,识众寡之用者其一’,眼前局面如果无人来救的话,我想要求个胜局只怕是比较困难了,那么咱们不如就来个两败俱伤?在这盐官镇一镇生灵被彻底送到你们罗酆山去再被吃掉之前,我先请墨大先生与你麾下那二十四位金身武夫一起共赴轮回如何?”

白衣墨千秋听着这句不加任何掩饰的威胁,微微眯眼看着那个眼神冰冷如同毫无人性的少年,淡淡道:“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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