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第一百日很快就到来了,春神节到了。他们回到思源城,为百姓办祭祀。
黎川穿了一条竹绿的裙子,配了一件黄润外衣走出房门。冬末的风仍旧料峭,可吹过那件衣袍,就好像染了春的气息,变得柔软起来。
萧洵安很少看她穿着这样艳丽的服饰,使他联想起梦里的那套朱红朝服,眼光不由地停留许久。
那眼神把黎川盯得有些发毛,笑着掸了掸衣袖,“我想着今日春神节,多少应个景。”
“很称你。”萧洵安也挂上笑说道。
暖阳晒干雾气,将金光撒向广场。他们站在城楼上,铜鼎早已装满,穿戴如同春柳般的萨哲们围着炉子跳舞。百姓围绕着,双手合十,许着或大或小的愿望。
他们看着炊烟袅袅,热气腾腾之中,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接牛乳。畅饮,颂歌,满地纯白的乳液,那是他们对春神的信仰。
萧滢滢双手环抱在胸前,说,“曾有一年,牛乳分不够一人一口,他们将所有的牛乳都泼在地上,即使自己不喝,也要献祭给神,我真觉得这样做很蠢。多亏你来了,哥,你来之后,一切都好起来了。”
萧洵安看着眼前的热闹,回道,“旁人阿谀奉承也罢了,你怎么也学着……”
忽然,一个灰白发黄的硬物被舀下去的勺子撞得冒出了头,巫哲的手霎时间放开,勺子咣当掉入鼎中。
萧洵安看到了,他一步踩上栏杆跃了下去,落脚在鼎边。
喧闹的民众静下来,剩下一些窃窃的低语声。
萧洵安伸出手抓住了勺柄,向鼎的底部探去。
“噔”
他碰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很确定这是自己想到那样东西。可他没有勇气将它捞起来,他不敢想象民众看到这东西会有怎样的骚乱与恐慌。
一只手不轻不重搭在他的手臂上,黎川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没事,舀出来。”
“可……”可是,这是他好不容易稳住的太平。
“我知道,相信我。”黎川说,声音笃定。
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异样,不可能掩盖掉了。
“信我。”黎川又说了一次。
萧洵安不知道黎川会怎样处理此事,他想不了太多了,手腕一转,将那个东西舀了出来。
灰白发黄的,椭圆的……蚌壳?舀出的蚌壳缓缓展开,早没了蚌肉,一颗明珠展现其中,是黎川说的那种照明的明珠。
黎川当即跪下叩拜,匍匐在萧洵安脚下,“天降祥瑞,吾国万福。”
萧洵安将蚌壳捧在手中,举过头顶,明珠在日光里没有那么耀眼,但在民众眼中已经足够明亮。
纯白的牛乳顺着他的掌心指缝流经腕部滑进袖管里,湿润黏腻。
他听不太清万民跪拜,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深重,觉得心跳震到耳朵里,觉得耳鸣。
他捧着这枚蚌壳,在万民欢呼中回到王府,可他知道,这是假象。
书房里,只剩下萧洵安和黎川两人,萧洵安开口问,“东西呢?”
黎川锁着眉叹息一声,长袖一拂,桌案上多出了一样灰白发黄的圆形物件。“剩下的牛乳我以献祭神明之名命巫哲泼洒了,许多人没有分到。”
萧洵安闭上眼,深深叹出一口气,将手中黎川为他创造的假象放下,缓缓拿起真实出现的那样东西——一颗陈旧的颅骨。
“哥,我看见了,容我进来。”萧滢滢叩门说道。她长得一张圆润可爱的脸,却出乎意料地果敢沉稳。
“进。”
萧滢滢走进来,看到萧洵安手中的颅骨,“我知道是先生用戏法掩盖了此物,我会立刻彻查全城,定将做此事者抓出,凡看到此物者,禁于府中,待风波过后立保密字据,再行放出。”
“只有城楼上能看到,当时只有我们三人,那名巫哲我已……他应是没看清,只是臆测吓到了。”黎川说,但同时通灵传给萧洵安,“我已更改他记忆。”
“嗯,但当务之急还是如何控制即将爆发的瘟疫,恐怕过了今夜,便会哀鸿遍野。”萧洵安说道,“滢滢,立刻传令以备战理由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调兵在一里外围住此城,不可与城中人接触,粮草用水从外调度,不可从城内出。其余按你的意思办。”
萧滢滢立刻动身,督办事务。
“黎川,多谢你。”萧洵安说,黎川曾说过不会插手凡间事,但仍旧第一时间替他挡了一击。
“我还想与你确认一件事,传言在春神节的牛乳中放入曾经死于瘟疫的死者颅骨,便可招来瘟神。我曾不信神佛,私以为颅骨是瘟疫之源,众人饮之如服毒,故病,进而将病气广播。不知哪头是对?”
黎川解释道,“若颅骨本身带有疫源,便如毒物,即刻引起疫情。天庭也确有瘟神,与药神同属木神司繁芸宫。此种祭祀,直达瘟神。但我看过,思源城的瘟疫……”思源城的瘟疫应当在萧洵安死之后,这事情不对。
“思源城的瘟疫如何?”萧洵安追问道。
黎川最终还是隐瞒了此事,只说,“我来时看过,瘟神如今也是没有指标的。但这颗颅骨究竟能否造成瘟疫,我也不能确定。”她曾试着对这颗头颅通灵,却没能成功,并不清楚来历。
“黎川,我不能眼看着我的百姓受这种苦。”萧洵安说着,双膝跪下,匍匐大拜。“求你帮帮我!”
曾有许多人跪过黎川,求她施火,求她布雨,求她救万民于水火。可萧洵安的这一跪,让黎川胸中发虚,心中起愧。就是这一跪,提醒了她,她预备去扶萧洵安的手收了回来,说,“你知道的,我管不了凡间事。”
“可你已经管了不是吗?你帮我替换了颅骨,修改了巫哲的记忆,稳住了民众……”
“故而我不能一错再错了!”黎川打断他,那些是他不假思索力所能及的,而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他一人能够解决,或许还要牵连其他同僚,“况且,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抱歉。”说完,离开了书房。
黎川走在回听雨轩的小道上,深深的无力感像是拔地而起的逑藤攀绕着她的双腿,每一步都很沉重。
“你可知,就这一盏油灯,会点这个柴房,接连着这一整个家族一百多条性命皆会葬身火海。”文烁君指着卷宗上的一行小字说道。
那时候的子舟,还不似如今稳重,“可世间有那么多失火的事件,有时候战火烧了一城的人,神君难道桩桩都能阻止?”
“但这一件让我见到,且料到,必然是要管的。”文烁君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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