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玥这天晚上正在生闷气,生陈秀娥的气。
自己从小没妈,老爸又在外地做生意,毛头的童年,就是在新村这幢房子里,在爷爷家在陈老太家在关爱萍家长大的,就是在钱佳玥肖涵的屁股后面跟大的。离开和张启明的那个“家”,毛头并没有感伤;但眼看着两脚要跨出新村的楼,再也见不到肖涵和钱佳玥了,毛头的脚却哆嗦起来了。终于,他一抹鼻涕想:我再去跟他们告个别吧。
吃晚饭的时候,看社会新闻,是一起入室盗窃案。陈老太又不免开始提从前的光辉岁月。说现在的人心都坏掉了,不像他们那个时候,心里只有国家和集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贡献出去。
叫别人别想他,其实是叫对方记着他。十三岁的小孩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当毛头真的把东西都放好时,忽然,望着外面乌漆嘛黑的夜色,心里的豪情万丈去了十之八九。毛头这时,才真的开始心疼自己了。
陈秀娥冷笑一声:“你们那个时候是戆,还指望所有人一直戆下去啊!”
毛头一开始的计划是:把遗产悄悄放在肖涵和钱佳玥家门口,当然他也写好了“遗书”。写诀别信的时候颇花费了些心血,先是斟词酌句不容易,再然后,神奇的是,自己每检查一遍,就能发现一两个错别字。到了最后,毛头也发狠了,就两句话“肖涵哥哥/钱佳玥姐姐:我走了,别想我。毛头。”
上次陈老太说自己手表被陈秀娥偷了,结果就压在自己枕头底下。但即使找到了,陈老太还是骂了陈秀娥一顿“贪慕虚荣”。陈秀娥对陈老太很不爽,这种不爽,从污蔑自己偷东西错了还不认,到手表是她儿子买的了不起死了,到从来重男轻女不把自己当回事,再到当年硬挤掉自己留厂的名额送自己去江西插队……陈秀娥和陈老太的这笔账不能算,一开个头,就延绵几十年,话里话外都是刺,心里堵得慌。
但生物课没讲给毛头听,肾上腺素可以支撑多久,就是讲了估计毛头也忘了。走不到十五分钟,毛头决定还是要靠出租车帮自己完成赠送遗产大业。
“什么叫戆?你这是什么态度!”陈老太肃然。
是时候了!毛头握紧因为紧张而冰冷的拳头。他背上背包,挎上两个大袋子,还拖着一个沉重的箱子。但毛头给自己打气:生物课上说的,紧要关头,什么腺素会分泌的,掉了脑袋还能继续跑,女人能搬钢琴下十二层楼。这点东西,难不倒小爷我!
“我说错啦?”陈秀娥明知道什么话能让陈老太跳脚,就偏要挑那些话说,“喏,最戆的就是下面。”她跺跺肖涵家的天花板。
等毛头郑重地分割完“遗产”,他又学谍战片那样,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口听了听。就这样来来回回,一直等到十点多,张启明大约是酒喝饱了,厕所里响起了抽马桶声。再不到半小时,均匀的呼噜声从张启明房中传来。
“你在说什么啊?”陈老太果然生气了,“肖友光是英雄!”
但看着满架子的模型游戏,带不走实在太可惜了。都是自己一样一样淘回来的,都是心血啊!于是,毛头又作了一个临走前的重要决定——分遗产!飞机模型、游戏机、还有不知真假的马拉多纳签名的足球,这些都是要给肖涵的;灌篮高手海报、日剧dvd、还有他藏在书架最里面折好的那瓶幸运星,这些是要留给钱佳玥的。
“英雄?”陈秀娥的笑从鼻腔里出来,“他就是戆大!以为自己是赖宁了,着火了不逃命去救什么德国来的机器。什么宝贝啊?什么德国机器啊?现在怎么样?前年砸碇不是一样砸掉了啊!他一条命换了什么回来啊?喏,换了老婆下岗一天要打两份工,换了肖涵从小没爸爸衣服书包通通捡别人用剩下来的!英雄来,帮帮忙哦!我看狗熊还差不多!”
箱子全部理好,自己的衣服、变形金刚都带好了,红包里的压岁钱也都抽出来了,一片空红包壳扔在床上地下。毛头想了想,把厚厚一摞钱分四份,一份藏在箱子最里面的口袋里,一份藏在自己的背包里,一藏在外套内兜里,一份藏在两只鞋的鞋垫下面。
陈老太想反驳,一张脸涨得通红,但是,她想到肖涵母子,那些话像梗在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
毛头附在门口,看见张启明跑到客厅,老酒杯杯,花生剥剥,咿咿呀呀还哼起了邓丽君。他心里阵阵作痛:这真的是卖儿子的前奏啊!毛头悲壮地对自己说:毛头,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但是,钱佳玥忍不了。“啪,”她把筷子一摔,“腾”地站起来,眼睛里含满眼泪,声音哽咽着大喊,“你胡说!肖涵爸爸就是英雄!就是英雄!就是英雄!!”她双眼射着鄙夷的仇恨的光芒,射得陈秀娥心往回缩了一缩。
“好好好,”张启明立刻妥协,“随便你,你想带什么带什么。”
钱佳玥的心被怒火胀满了,以致于从来没有过的大喊也还不能够表达,于是,她又从来没有过地狠狠砸了房门,留下了一脸惊愕的陈老太和陈秀娥。
毛头脖子一梗:“我不喜欢外面买的衣服,我就喜欢自己的衣服,你管得着么?你再讲我山东不去了。”
胡说什么!钱佳玥眼泪横流。如果肖友光不是英雄,那么肖涵是谁?如果肖涵不是英雄的儿子,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肖涵哥哥,那她钱佳玥,又是谁?她不敢细想下去,所以一定是陈秀娥在胡说,在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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