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旧屋里,父女俩无声争执了一会儿。

沈星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把床挡在她身后。

夜色黯暗,风吹起门帘,光落在她的脸上,沈爹可以清晰看见她那双清澈闪亮的眼睛的紧张、坚持,她像老母鸡一样张着手臂和他对峙着,这是沈星从来未曾有过的坚决姿态。

她向来都是很乖巧的。

小小的斗室,床上床下,两个人一瞬不瞬紧张盯着自己。

沈爹突然就沉默了。

沈星收起双手,有点紧张走到她爹面前,她攒着衣角绞了几下,小声喊:“爹。”

父女俩站了一会儿,沈星正抱住沈爹的胳膊,忽听沈爹说:“我女儿长大了。”

声音里有怅然、不舍,和愧疚,并不高大的中年男人是个老父亲,最多的是自责。

黑暗里听起来,余韵涩长,沈星眼睛一下子红了。

父女俩沉默一会儿,出了房间,东边的灰云被风吹开了些,露出淡淡的星光,秋风微寒,小小的院子是一方逼狭的天地。

沈爹捅开灶眼,刷锅舀水,切菜咸肉,给父女俩做晚饭,裴玄素的米也下了。沈星掖掖碎发,帮忙烧火。

做好这些之后,父女俩挨着坐在灶前的小马扎上,沈爹摸了摸她发顶,“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大手很粗糙,有细细碎碎的皲裂和小刀疤,一点都不像个曾经贵公子的手。

细细抚摸沈星脑袋的动作,却如记忆中的一样慈爱柔和。

徐家当年,四房共聚天伦,伯父们子承父业惊艳将才,沈爹是最没出息那个。祖父打过骂过,蠢驴不成马,无奈下只能恩荫捐个虚衔,在家老实待着。

但就是这个最没用的老四,家变之后,他成了仅有的男丁撑着。他一生做过唯二两次最坚决的决定,第一个是流放时带着仅剩的孩子掉头往西去,最终和大姐派来人迎头遇上,第二个就是进宫后磕头给他们改了姓。

磕磕碰碰,寂寂无名,但最终顺利把孩子们都养大了。

大姐徐妙仪和二姐徐云卿是沈星二伯和三伯的女儿,沈景昌则是徐家大伯的唯一遗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处境,其实和亲生姐妹姑侄也没有任何差别。

只是究其根本,沈爹亲生的女儿就一个,沈星母亲去得早,他宫里带着一群孩子,日夜思虑小心翼翼,担心这担心那,到夜深人静安静下来,才有心思多看一下沈星小小的脸庞。

他总觉得愧对女儿。

沈星在粗糙掌心的抚摸里,感受到了这种无言的情感,她抱着父亲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就是以前我在前朝上工的时候,我经常能看见他,和他说话。”

沈星挂名在司礼监名下,早几年的时候,被安排去前朝上工。

小宫女,干不了大活儿,就跑跑腿送东西提东西,那时候沈星很兴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心。

裴玄素惊才绝艳,是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状元郎,时年十五岁,在翰林行走两年,游历大半年后,就外放沛州了。

那时裴玄素挺出名的,但沈星并不认识他,她偷偷去找、见面的是蒋无涯。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正好能搪塞过去就好。

沈星默默偎在父亲的肩侧,灶火噼啪,膛里红光闪烁跳动,膛外一半纁红一般暗黑,小小的院落似暗不明。

秋夜寒凉,父女俩这般守着灶膛烤火很多次,沈爹永远把靠近灶膛避风的这一侧给她坐。

咫尺天涯,茫茫人世,沈星小小声说:“我想找一个,像你和娘一样的。”

没提蒋无涯。

沈星的母亲,她年纪太小,病愈后就在永巷的家里,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

模糊中,只记得一个片段,她趴在潮热软软的背上,太阳像下火一样,赤土黄地漫天的蒸腾橘色,差役挥着鞭子的呼喝声和马蹄声,有人号枷锁链的沉重碰撞声,徐家的人没号枷,千里跋涉流放,那个柔软的妇人背着自己颠簸走着,爹和她一起,爹背上背着景昌,爹不断问她坚持不坚持住,要不让他来。

那个柔弱的妇人都坚定的摇头。

然后她活了,她死了,她大病一场被二姐三姐接力轮流背出漫漫戈壁,背进宫里,活下来了。

而那个柔弱的妇人和她的妯娌先后病死在流放的路上。

沈星和二姐景昌三个孩子,都是母亲们背着活下来的。

不过这些,沈爹都没给孩子们说过,记得的人长留思忆,孩子们背负已经太多,就不要再增加了。

没想到沈星居然还记得一点,沈爹一听,心口一酸,险些滚下泪来。

他强行忍住,赶紧深呼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给压下去。

之后,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沈爹再三思忖,凭现今家里的环境,一个隐瞒宫刑的罪错,最坏打算,应当也不至于和以前一样。

父女俩吃过晚饭之后,沈爹端起锅里温着的菜饭,进东屋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他站在床前,端详床上的青年男子半晌,“你要好好对我的女儿!”

两人对话几句,沈爹最后心事重重出来了。

最后他对沈星说:“他哥哥那事你别管了,交给爹。”

沈爹不好接受,但他不是强权父亲,沈星说,她想以后出宫生活,到时裴玄素报个病亡,回老家下江南都行。并央求先不要告诉大姐他们。

沈爹反复想过,唉,也罢。

女儿从来没有这么自作主张和执拗过,说她和那人一点不相识,他也不信。

……

沈星在沈爹的房间整理一下,眼睛有些红红,她用冷水敷了一阵才恢复,又对着小铜镜把有些蓬乱的头发重新梳了梳。

沈爹见了吐槽:“女大不中留,和你二姐一个样。”

沈星皱皱鼻子。

事实不是这样,但她也没法辩驳了。

沈爹絮叨几句,匆匆出门去了。

沈星收拾好,就去找裴玄素。

裴玄素用了饭食,留心过院门栓是关的,他慢慢起身端着碗筷去了灶棚洗了,收拾好水槽再回去。

经过窄小堂屋和东厢相夹的后窗的时候,他站住了,怔怔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家里的窗沈星原来都蒙住了,生怕漏了光被人发现。但父女俩今天都回来,并升灶造饭,继续黑灯瞎火反而奇怪。其他窗沈星都关住了,唯独后面这扇是一个两头封住仅一丈宽的死巷水沟,是个敞味的好地方,她就推开了。

入秋时分,水沟干爽很多,长年湿润死巷两壁长了不少蕨类植物。

裴玄素望过去时,正好见壁角有一株斜生的半枯卷蕨在秋风夜晚瑟瑟摇曳。

他正好望见那株卷蕨,一下子站住,怔怔出神。

沈星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深宵风冷,席卷垂帘和他的衣角,他身形没以后彻底成熟的宽厚,单薄一些,但站姿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是那个人,恍惚又不是。

沈星怔了怔,她也是刚才和她爹说话,才想起裴玄素原来是三元及第状元郎。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他大约会走上文济天下或武定一方的光明道路吧?

她心情有些复杂,裴玄素却在她脚步一出现,就察觉了她的存在。

“沈姑娘。”

他转过身,两人都有点尴尬,裴玄素弯腰致谢:“谢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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