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艾伊幽怨起身,看着面汤从自己的工装上淌下来,“是你?”
这个小姑娘,他是认识的——虽然只有几面之缘,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女孩把注意力从终端上移走,开始盯着地上的半碗杯面发愣:“好可惜…”
这让艾伊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好像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场面——那天他被蠢鸟拉着灌了不少酒,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随便趴了个墙角就准备扣嗓子眼……
差点吐到小家伙身上。
借着隔壁的灯光,看清了女孩的脸,艾伊在现场就觉得不太真实。
原因无他,这个女孩子太漂亮了,不说那身华丽至极的黑白公主裙,单论颜值都足以与艾伊相比,面无表情的奶白小脸像机巧人偶一样精致可爱,鲜红的大眼睛像是阴影里的猫。
估摸着属实年幼,并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童颜,但是社畜大叔。
艾伊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的反应:嘴里凶着“太危险啦太危险啦!这么晚了怎么可以女孩子一个人跑到外面来。”,然后趁着酒劲逼问这个小姑娘家里人的联系号码,在遭到无视后气急败坏,怒问“你就不怕遇到坏人吗?”
她当时则是弱气回了一句“坏人是什么?”
就是这五个字,瞬间给艾伊吓清醒了——
巢都的坏人当然很多,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要是死掉了,自然就不分什么“好人坏人”。
“哦豁,再多管闲事我就是狗。”
在巢都这种地方冒出来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用小脑思考都知道不正常,要么她本人是危险人物,要么背景板里带了一堆危险要素……与这么明显的异常事件面对面遭遇,该被担心人身安全的对象就变成艾伊自己了。
所幸……
在小心翼翼的试探过后,艾伊成功把手里的“奇多”投喂了出去,看着小姑娘跟仓鼠一样啃食奶油饼干棒,危机也顺利被度过。
再后来……
“嗯…老是醉醺醺的大哥哥。”
女孩朝艾伊点点头,示意自己也认出来了对方,干脆说,她之前古怪的举动就是因为认出了艾伊才做的。
“你刚才说什么…?这个不行?”
狐狸刚想追问,却发现女孩已经看着地上被打翻的杯面蠢蠢欲动,不禁扶额长叹——“不要打地上吃的的主意,已经脏了,想要的话我再帮你拿。”
手往口袋里一摸,隔着半空的烟袋掏出来一包“奇多”,朝女孩递过去。倒不是艾伊自己喜欢吃,是投喂习惯了——每隔两三天,他总能在便利店外的墙角里找到这个小家伙,悄悄塞过去零食,她都会接,也会小声道一句“谢谢”。
如果脸皮够厚,或者是那天正好喝了点酒,艾伊还会在旁边盯着她吃——优雅的姿态像是野猫,慵懒独立,又天生疏远一切。
艾伊很难理解这是一股什么样的特质,他感受到引力,来自同类的引力。
明明就在这里,却与万物剥离,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艾伊从那对无机质的血色瞳孔里见到自己几个月前的投影,呆板,麻痹,封锁,受缚而陷于空洞……种种共通的气质,让他毫无知觉的向女孩倾斜善意。
“好歹没辜负我的坚持投喂。”
几个月……总算是把猫崽喂熟了。
坐在灯光下的长椅上,静静看着少女进食,她没穿袜子,那双圆头靴又被踢到足尖够不到的位置,白净的小脚在距离地面半寸位置微微晃荡。
艾伊眯起眼睛,露出呆滞的表情。
女孩因为散漫坐姿露出来一节大腿,柔软的肌肤把坚硬的长椅都枕得发软。血肉与无机物彼此触碰,泛起的涟漪宛如神明雕琢而成的轮廓……
真不是起了色心,艾伊只觉得这一幕不太真实,跟上了滤镜一样——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介质,中间的过渡却毫无痕迹,这个小姑娘,只是坐在那里,就与外界的环境融成一体。
注意到艾伊的目光,女孩扭过头,悄悄舔干净嘴边的饼干渣子,然后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轻声道:
“涅。”
艾伊:“?”
“我的名字,涅。”重复了一遍想传达的意思,涅又指了指艾伊。
“艾伊……叔叔?”
艾伊面无表情,只是象征性的反驳:“叫叔叔,会不会有点不太礼貌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艾伊此前没告诉过涅自己的名字,更别提年龄。
“高权限用户?”他有点恍惚。
早有预料,果然不是普通人。
巢都的发达程度已经逼近甚至超越艾伊认知中的赛博世界,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从出生起就会并入名为“智库”的巨型交互接口,形式可能是脑机植入,可能是意识直连,反正没有人发现过智库的本体与其衍生物……总之是艾伊无法理解的黑科技。
这个智库的精度极高,用于辨识身份的媒介也完全未知——艾伊刚穿越的那天,明明继承了前身的完整身体还有大量记忆,却直接被更正成了黑户,要不是执法机构效率低下,成功在督察组抵达之前解决了身份问题,艾伊险些被发配去底巢。
新身份就是渡渡帮忙搞的,用走后门(也就是给执法部塞黑钱)的方法保住了艾伊的“1级公民”权限,至少让他能留在下城。
智库的机制里,从「3级」开始,是可以直接查阅低权限档案的,眼前的小姑娘,涅,至少也是个3级权限用户。
萝莉富婆诶……
转念一想,艾伊记得那只蠢鸟给自己填的年龄是24岁,主要是为了方便,满足几乎所有场所还有岗位的年龄限制,以防被判定成违反“童工禁止礼法”。
明明是吃人不眨眼的巢都……对于童工的限制却意外的严格,完全搞不懂。
这样一来被叫成大叔也不奇怪。
“你刚才说的,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
调出义体的购买页,艾伊把终端举到涅面前,又被她很快叉掉。
“这是枢机重工四个代目之前的产品,神经接驳精度很低,完全不能对标人体性能……血肉适应指标未公布,手术也没有配套的保险,可能会有排异反应和深度感染的风险……”
“而且……”
涅歪了歪脑袋,继续道:“而且,那个姐姐,她的腿是健康的……换义体没用。”
“健康的?”
艾伊学她歪歪脑袋,“前面的我都能理解……可渡渡确实站不起来。”
“和身体没有关系,我看过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涅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虹光,“她站不起来,是因为「劣化」。”
“劣化……”
艾伊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突然泛起一阵恶寒,不安追问:
“是基因病?”
“可以这样理解,但本质上……劣化不是疾病。”涅目光涣散,淡淡解释道,“这是一种「咒缚」,从「大礼池」之底蔓延而来的无形之祸。”
“自那位执掌生与存衍的「司辰」腐烂崩裂的那一时起,「心」之准则跌落塔尖,所有生命都失去了传承的基座,劣化的恶果便从干瘪的枯枝上结出来,成为一则原罪——”
在巢都,白兔夫妇也能生出狸猫,这简直就是在啪啪扇孟德尔的脸。
任何医疗设备都无法预测,任何理论都无法解释的「随机兽化特征」,是咒缚之壳,而劣化就是咒缚之果。
涅把腿收到椅子上,抱住脚踝的姿势多了几分乖巧,她继续道:“人类形状的外壳,内里却逐渐被替换成兽。劣化者无法再自由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无法编译的代码被强制运行。失去站立能力……可能就是异变的灵魂向肉体发出的第一步报错。”
“等等…你先让我缓缓。”艾伊闭上眼睛,整理接受到的海量信息——
「咒缚」,「大礼池」,「司辰」,「准则」……
这些关键词,根本不是一个社畜能触碰到的隐秘,涅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他决定先关注眼下的重点:“你说……这只是第一步报错,情况还会恶化吗?”
“有些是会的。”
涅不假思索的答道:“不是疾病,就无法用医疗技术去预估发展,有的劣化者可能只表现出近视,鼻炎……一类很轻微的症状,他们或许直到死亡也未曾品尝过太多诅咒的恶果。”
下段话,她的声音又沉下去:
“也有人经历某个阶段后,劣化进度突然飙升——最先崩溃的是肉体,杂糅在一起的生命因子无法具象成有意义的性征,从而畸变成肉团或是混乱的血淋巴。因为生命力的暴涨,劣化者通常不会死,而是遭受极端痛苦的折磨,直到意志崩溃,才能得到不完整的解脱。”
一个有着模糊影像的绝望终点。
“这样啊……”艾伊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按压发酸的眼睛。
而后,他重叹一声,一边咕囔着“蠢鸟真是麻烦死了”,一边凑近到涅的跟前,微微垂下眼睑,青色的瞳仁小幅度收缩。
他轻声细语,像是怕惊动什么:“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
沉默持续了大概半分钟,隐约的,艾伊似乎看到,涅的眼底有奇异光晕浮动一瞬,眨眼间便不见痕迹。
女孩轻声道出简短的两个字:
“塔尖。”
塔尖……
他从所有人的梦想里听过这个地方。
艾伊仰面闭眼,用深呼吸调整加快的心率,似在梦呓:“我上班的时候,身边每个人都抱有这样的愿景——在这座巢的顶部,上城的更上方,那个名为「塔尖」的世界,只有抵达那里,一切梦想就将实现……”
他感到无比困惑:“就好像,那个高出引力的境界,成为了想象力的尽头,愿望的终点。我们想要的东西,总会有人来告诉你:攀上塔尖去寻找吧,那里有应许的一切。”
一个地方,汇聚了落魄者渴望的权力与财富,迷失者渴求的前程与未来,还有将死者存续的机会,逃亡者脱罪的契约……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具体可以从那里得到什么?”
艾伊扭过头来盯着涅,似乎在寻求一个解释,又似乎在等待她的驳回。
“塔尖的圣杯里,盛放着真实而非虚妄的一切。”
少女的谜语人回答让艾伊更加迷茫,他只能追问:“我应该如何抵达那个地方……”
话音未落,涅突然往艾伊的近处靠过来,整个身体都压到狐狸腿上,鼻子凑近脸颊旁轻嗅,散落的发丝蹭得艾伊有点发痒,下意识抱住少女的脖子,又触电一样松开手。
下一秒,涅从艾伊膝盖上跳下来,舔了舔嘴唇,眼中又一次流过虹彩光晕,她断定道:“没错,下沉的门扉,开裂的密钥,你真实拥有着通往塔尖的凭证……”
话语无法穿过那道门扉,但你的灵性可以。
「倾向」的种子,就在这幅躯壳里埋藏,等待着萌芽与生长。
“虽然不知道你的「倾向」呈现出什么……但那颗种子,仍然沉眠着,和几个月前也没什么两样。”
涅只是在做单纯的陈述,她面无表情,语气似死水般平静:“如果你还拥有渴慕之心,就请浇灌它,为种子供应养料……”
用你的肢节去触摸,去汲取。养料可以是爱恋、守护、傲慢、背叛、欺瞒、复仇、怜悯……等等,你所能舔舐的一切介质。
在这片穹顶下存有的万物,它们内部流动着的无形之质,对于常人而言无法理喻的红液,就是孕育种子的原料——
如果你仍在渴慕,就不要放任它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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