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呢,你嫑管。说完老何起身,踉跄着急迫的消失在黑暗中,老董看着照片,觉得这是老二结婚证用过的那一半,只是没有小萍。他闻着熟悉的气息被风散了又聚,似乎又浓了些,觉得老二应该埋在菜地里,这样他可能就踏实了。老董不识字,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老二总看那书,大概是里面有他想走的路吧——大棚,养花,鱼池。要不是过成这光景,支书不会看上他家;要不是老二,就没有这个光景;没有了老二,光景看着好成这样了,就老二没享福。

他环顾四周隐没在黑暗当中巨大建筑剪影,除了这片荒败,就是头顶上清朗。还是种菜好,没有这灭顶之灾。老大有自己的福气,所以不能成也好。

到这个地步,谁被掣肘谁知道,弄得董建春的尸首都退而求其次了,局面僵到那儿。这态势下,看明白了的人一两句话,老何就更不着急了。不能动,目前是理想的状况,等最着急的人来就可以。

厂长不能说是孤家寡人,可也难再继续绷着自己了。是,按“规定”是该那么补偿,那按照什么章程厂房可以塌了呢?比那还老的房子有的是,连漏都没漏。贾伟华当主任的第一个月写报告要加固厂房,没人在意甚至没回音。那时这位厂长还没调来,这帐怎么算他心里清楚,也置气。现在说这些没屁用了。一天不复产,得先算他身上了,每年产值二十多亿,除以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多少就很清楚。

这钱给不出去是症结;要多给,还得自己想办法,坐蜡一般,而且以后说不定就是谁收拾他的把柄。心乱如麻找那几个具体负责的副手,个个不置可否,好像比平常更尊重他,就等他的决断。不断的接电话,各个层面的训示,每个都直率的颐指气使,不管不顾的苛责。这他妈老何,不应该啊一个老起重工,真沉得住气,都一个礼拜了,响器很规律的奏着,听说开始拉来冰块了。天如果再亮了,就是董建春“头七”。垣丘人连这都不讲究了?厂长想,为了钱,这老老少少啊,不过现在已然如此。国家的厂,事实上不是谁个人敢决断的。他知道,自作主张或者班子决议,最后有问题首先得自己担沉重。只要牵扯到钱,数字记录着行为细节,他逾矩不得;而继续拖下去,有些副作用会继续放大。眼看着一些人兴奋了,好几天不在办公室,去槐颖、上镇川。那走动是对他处境的一种感受和表达。

老何和老董在几个昼夜的风吹日晒里,闲闲的想许多往事,关于董建春的零碎儿。但他们各想各的,互不交流。事实上一个人从襁褓到少年,老实人家出来个狠角色,到辍学,再就是干活儿。除了学校那会儿算是出人意料,董建春底色上是个老实人。当时,何小萍不愿意这门亲事也没用,老何愿意。他看不上老贾家,年轻时就听不得那口音,关键人品有问题——所以他儿子一定是在收敛着,装,到结婚了一露出来,后悔就晚了。

年轻人不懂,不行就是不行,挣钱多也不行。人好了以后什么都好。不过现在人家倒是活得好,还给你随礼来了,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夜之间成了寡妇。这要怪还得怪自己。老何一根接一根抽烟,越发下狠心咬牙,想象出一个最可靠的交代。

老董也后悔,从征地打机井开始,真一路冤屈,性命倏忽归天。到现在不闹都不行,要说他暗暗佩服老何豁得出去。到了一定岁数,时光将尽,努力的往更深邃处看,替后人操心的时候,迷障安排他们继续糊涂下去。已经这么久了,越久,老何越有把握;越久,老董就越觉得老二冤。他们渐渐暗自神会,表面上并不表示理解。等那个人过来的时候,他们装得跟没在意似的。

老何,忙着呢?是厂长从黑暗中过来,夹着一条烟,递过来。老何接过去拍在桌上,很客气:哦,坐。

咱单谝一下吧?

当着我亲家,那是他儿子,心屈啊没啥避的。老何目不转睛看着厂长,一丝松口的感觉也没有。在厂长看来,这哪像人们说的那个软蛋一辈子的起重工啊,老江湖了。

何师,你也知道,咱是老同志了,我到厂里时间短,这几年这形势,但是绝对要尽量把事办好,不过啊,厂里目前这困难……

你姓啥来着?我一个退休的老汉,咱差着好多级,你要么有个准态度,不要给我说这些,困难跟我、跟我死了这娃没关系,该想啥办法你想去,这人殁了你给我说困难?

唉,好我的何师呢,确实是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不过咋也得叫你满意,费了多大劲,我给小董多争取了五万。

哦,五万,那就是十五万么,那你收好,我现在就给你说,不行。

这,呵呵,还不行啊?咋说你也是厂里人啊。

我退了,有些话不说厂里是不是就不提?你知道这是咱厂厂房不?这该不是谁拥塌的吧?要叫我说,前因后果先弄清楚。

这么说,可能就不好了。老何知道,这话厂长听不得,听了就得上火。

是不好,没办法,这是事实,我娃因为这死了,年轻,死咧!媳妇、娃还在呢!老何指着灵堂,声音越来越高,他希望黑暗中站满了人听,都来看。满面怨气看着厂长:我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还多给我争取?你争取啥争取,这不是公家的事?

那你说个……

我不说你说!把人当啥呢!眼看说不下去了,老何又哈下腰捡着什么。气冲牛斗的场面,厂长扭身就走,明显被冒犯了。老董看看老何:你说就说嘛,嫑生气。

我气?我怕我让他气死,先把他砸死算了,这你清楚了吧,自己得把自己当回事,没人把咱娃当人。

何小萍心里乱,看见谁都烦,看见贾伟华更烦。厂长跟老何商量不下去,那就得从董建春的妻子这里入手。她也是厂里的人,马上找她,不能再拖,就让贾伟华去,他是董建春的领导。

贾伟华根本不愿意来,他见了何小萍不知道怎么说。说你男人已经死了,要“识大体顾大局”,开会给他教的那套说辞?他说不出口,就是说了也知道只能让人恶心,不如不来。作为厂里的老住家,得向着同样是老邻居——实际上离得不近——的何家,像是——实际上是真是——合谋,说出个方向就行,至于别的——贾伟华一想到自己这主任算是干到头儿了——无所谓。何小萍给贾伟华倒了杯水,坐在那里不言声,就像当年他们谈对象的时候一样,安静的坐着了很多回。过了这些年,生分的有些尴尬了,尤其当下。

两人都已经是父母夫妻,连习常里见面时的从容都消失了。一条性命,给其他生命的提示成了无言以对。现在该说的难张嘴还是要说,为那个死去的人给现在的人以现实的应对。

小萍,都这样了,往以后看吧,还能咋么?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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