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城的一处偏殿里,大墨皇帝正在与人对弈。

坐在皇帝对面的中年人披着天卫司的锦衣,正襟危坐、面容整肃,腰间竟还佩着一柄长刀。

见天子而被允许佩刀,可见此人地位之高。

而这人另一侧腰上别着块天卫司腰牌,上书一个“兵”字,类似的腰牌姜谨刑也有一块,不过姜谨刑那块腰牌上写的是“刑”字。

这人的身份便也不难猜出了,正是那原名李烈,晋升天卫司六上卫时,在原名之后加赐了“兵”字,与姜谨刑同等地位的天卫司兵字卫,李烈兵。

时值酷暑,当代皇帝又尤为惧热,殿中四角及多处摆放着硕大的窖藏冰块,冰块消融带走热度,整个偏殿内异常凉爽。

皇帝与李烈兵的左侧又各放置了一大盆碎冰,冰中浅浅埋着些时令瓜果,消暑之余,还有冰镇鲜果消渴润喉。

皇帝正在剥荔枝。

荔枝又称离支,意为此果离开枝丫后便会迅速变质,采摘之后一日色变、三日味变,这之后便不宜再食。荔枝又多产自南国之地,求取不便,因此古时又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典故。

所幸大墨南渡后定都金陵,不仅离闽越岭南等原产之地近了不少,金陵本地亦可移植试种荔枝树,对于皇帝而言,荔枝已不算是什么多么不易得的稀罕物。

撕开荔枝表皮,便是剔透莹白的荔枝果肉,入口鲜甜多汁,加之冰镇口感,只一颗便好似能消解盛夏暑气。

吃尽果肉,皇帝偏头将果核吐在一旁的铜盆中,剥了荔枝后手上黏答答的,左右看看,伸手捞了一小把碎冰在手上揉搓,冰化为水时,顺带也洗去了残留在手上的汁水。

甩了甩,又在衣袖上随便擦了擦手,皇帝这才把目光放向棋盘。

这一局李烈兵执白,人如其名,他手下的白子布局严密,滴水不漏,结成阵势后步步为营,毫无破绽。

而反观执黑先行的皇帝,只要稍懂棋艺的人来看了便会发现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臭棋篓子,想到哪下到哪的随心型“人才”,百十来手的功夫黑子便已经被白子杀得溃不成军。

“排兵布阵这种事情,朕果然还是不擅长。”皇帝又下了一记烂手,“也不晓得让让朕?”

“陛下,您吩咐过不许留手。”李烈兵淡淡地回应道。

“能不能懂点人情世故?”皇帝假作嗔怒状,但很快面色平复,话锋一转,“烈叔,这次让你反对姜谨刑请求朝廷出兵的上表,分明是有违你的性子,难为你了。”

李烈兵轻轻放下棋子,躬身恭敬答道:“陛下谋划甚大,臣岂能有不满之心。”

“说说看,大澄这次,所图为何?”皇帝又拿了个荔枝。

李烈兵取出三枚白子并排摆在桌上。

“依臣之见,大澄以‘搅乱南方局势’为总纲,共有三点谋划。”

“其一,所图在东南海防。”李烈兵轻轻推出第一枚棋子,“此事虽为大澄主导,但其始终身居幕后,威逼利诱之下驱使新罗扶桑为马前卒,以海上倭寇骚扰我东南海防,以舟山诸岛为据点,虚做大兵压境之状。”

“一旦我朝兵力与江湖目光被海寇吸引,此消彼长之下,北疆前线必然相对空虚,好整以暇的大澄便可趁机全线南下。这便是陛下按住兵马不动的原因,在扶桑倭寇未曾大举进犯之前,此事还局限于‘江湖事江湖了’的范畴,我朝军队重心始终居于北疆,大澄亦不敢轻易犯界。”

“那么照你所说……”皇帝吃着荔枝:“所谓陈兵东海的扶桑,并不会真就如看着那般随时可能进犯。”

“是,东海倭寇虽明面上有数千之巨,但不过是强行拼凑起的乌合之众。”李烈兵点头,“且经查明,倭寇各自分散,零星于海上,虽不利于剿灭,却也难以拧成一股绳,藤原共我实际掌握的兵力,加上自扶桑带来的心腹,大概也只有不足千人而已。”

“臣以为,东海倭寇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是‘疑兵’、‘佯攻’的作用居多,是大澄用以吸引所有人注意的障眼法,虽非剿不可,但也不必急于一时。不过这一点,臣斗胆猜测,陛下心中早已明了。”

皇帝不置可否,偏头吐掉果核,望着桌上另外两枚棋子,“继续。”

“其二,所图在九州君,还有其余大墨顶尖高手。”第二枚棋子也被李烈兵推出。

“这一届九州君被册封于二十八年前,是大墨国力最盛,也是武林最为群星璀璨的年代。臣私以为,除开当年太祖皇帝身边从龙之功的初代九州君,当属这一代九州君实力最强,老而弥坚,是大墨武林历经国难后衰而不倒的中流砥柱,有他们在,大澄武林里所谓的高手全都相形见绌。”

“只要九州君不死,江湖棋局上永远是墨攻澄守,但相对的,每损失一位九州君,青黄不接的大墨武林便会被动一分,九州君折损过半时,攻守之势便会完全反转。因此,大澄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能够击杀九州君的机会。”

“所幸静王殿下反应及时,谋划到位,在大澄尚未调集更多高手之前,先行召请了三位离东南一带距离较近的九州君以防不测。大澄虽然伙同新罗高手联合行刺扬州君严道龄,并用上了‘钉头七箭符’这般禁物,最终也还是无功而返。”

说到这里,李烈兵微微抬头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看我干嘛?你以为朕见不得你说他好话?多心了。”皇帝却是一摆手,“接着说。”

“其三,所图便是静王殿下本人。”李烈兵推出最后一枚白子,或许是觉得将人比作棋子并不妥当,又将三枚棋子一一收起,重新摆放回棋篓中。

“静王殿下才学超群,天生侠骨、颇具义气,是大墨朝堂数十年不出,天然亲近江湖武林的少有人物,不少名门大派如武当对其青眼有加,加之三位九州君的师承渊源,虽远称不上是江湖主心骨,但也已经颇具分量。换言之只要有殿下在,大墨武林至少有半壁江山便难出乱子,陛下这次统合南方武林的筹谋才有实现可能。”

“也是因此,静王殿下在大澄势力里眼中钉肉中刺的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一位九州君,这次大澄郁孤楼、赵静礼等数位高手亲入我朝境内,便是有截杀殿下的缘故在其中。”

“行了叔,不要明里暗里劝朕帮他了,我这不是在帮吗。”皇帝有点无奈,吃完荔枝开始吃葡萄,葡萄是无籽的,一口一个,“你李烈兵反对出兵东海是我的意思,赵玄工去临杭援手莫非就不是我的意思了?真是的。”

“我俩呢,命不好,摊上个烂人的爹,从小日子就没过舒坦,还撞上国难南渡。”皇帝叹着气,甚至没有自称为“朕”,把葡萄梗随手一丢,“后来好不容易长大了爹死了,却又各自摊上一堆破事。”

李烈兵对于皇帝突如其来的转换话题一言不敢发,皇帝的爹还能是什么?当朝天子妄议先帝,这是他一个天卫司上卫能插话的?

“烈叔,您是我的启蒙恩师,我跟您说些交心话。您比我年长,见识也比我广,但也别老觉着最是无情帝王家,天天杀兄弑弟逼父,我巴不得阿潼明天就暴毙什么的,那得看人,搁我爹那会这么说那没问题,我…朕这一代,起码现在,在朕没有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之前,朕会尽力不那么做。”

“朕就这么个弟弟,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喜欢闯江湖便让他去闯,他不愿意干的事情朕来替他干,朕的肩头重些无妨,他的肩头能轻些就好。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却偏偏几年前还伤成了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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