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侧耳倾听,可适才的啼声却压根听不到,过了一阵,镖师们按功力深浅,都次第能听到一阵啼声,但声音单寡,也不似马音,全不似太行匪徒大举来袭。有人打起门帘,一阵寒风嗖的涌入,连吴老泉都紧了紧腰间丝绦,端起酒杯一看酒已不热便又放下。
片刻间,啼声已到院门口,接着在茫茫白雪中,一黑衣人牵着一匹黑驴走进门来,天地间似只有这黑白二色,这人出现,白色大幅退却,黑色如刀,逼近眼前。
那驴儿通体黑毛油亮亮的,颇为精神,那人黑色风帽黑色大氅遮住面貌身材,待伙计打着哈欠接过缰绳,把驴往后院牲口房带去,这人却不急着进屋,抬首扬声道:“二位,何不进屋歇着?”声音尖细,黑色风帽下一张雪白的俏脸,却是一位女子。
房上东侧有个苍雄的声音答道:“外头凉快。”西侧有个清亮的声音应道:“视野好。”
那女子嘿嘿了一声,喃喃道:“喝西北风去吧。”伙计鲁三这才知道房顶有人,还不止一位,到院子朝上偷看了一眼,确是在悬山的正脊两端,一坐一卧有两条大汉,衣衫单薄,气魄甚大,面目也看不清,只见一人卷发如螺,一人是青虚虚的光头,都在四十多岁的样子,一个身边摆着特大号的红彤彤的酒葫芦,显是摩挲已久,一个身边放着皮袋,看起来也是装酒的。他抓耳挠腮,也不敢搭梯子去接人,今晚实在是怪事太多,也就见怪不怪吧。
再看那独行女子,再不搭理房上二人,一顶风帽,一振大氅,露出猩红色的内衬,大氅分开,露出她一身紧身的雪青夹袍,身段健美漂亮,带着一种当时女子绝少有的爆炸般力量,像一只猎豹般只迈了两步,就走进了堂中。
她随手摘下风帽,黑色瀑布般的浓密长发突然倾斜而出,只用丝线松松地扎了一下,灯下欻然一亮,一张动人的容颜像又点了一盏灯,照得有人双眼微眯。
她已并不年轻,但也绝不老迈。
她人未坐下,眼波已经在屋中滚了一遭,尤其多看了李如靖两眼。
崔玉衿清了清嗓子,像是在说,你们别看她了,我在这呢,然后对那白袍追问道:“朱哥哥,路上咱们也聊过此生为甚的话题,你且讲来。”
“别人若问,在下尽可虚言、简说”白袍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李如靖一眼,“既然姑娘要问,我且多说几句。我自小奔波,多见大山大海日月星辰,只觉任自己如何强悍壮大,在天地间不过一芥耳,每每生出乐天知命,随波逐流之心。”
说到此处,厅中不少人都暗自点头,那黑袍豹女也将一双明眸尽倾注在他脸上。
白袍看不出一丝波动,续道:“但后来长大,却悟得,我虽渺小,但也包含万有,自成天地。宇宙洪荒,山河人世,重重叠叠,尽在我心。我一动念,天地间便又多一我,我外有我,我内有我,内外之间,如镜如梦。我若千思万想,世间便有千千万万我,处处是我;我若摄神净虑,我便是世间一微微小小我,此地无我。这一有一无之间,一盈一冲之内,有天地之大,含无尽可能。”
“恁的唠叨琐碎,虚头巴脑,你且说你天天想些甚么,活着作甚?”关拜又不耐烦了。
白袍眼光如刀盯了他一眼,道:“自是要力挽狂澜,颠倒乾坤。”
崔子产听其言观其貌,恍惚只觉大哥子健已在面前,脱口问道:“这位朋友姓朱,大名是?”
白袍颔首,答曰:“在下表字大木。”
“朱大木,朱大木。”崔子产默念了两遍,暗道从未听过此名字,也就不再开口了。
豹女好整以暇,喝了口伙计刚沏的香片,皱皱眉头像是要吐的样子,又含着茶水开了腔:“此言差矣,凡夫俗子岂能与天地叁?你前头想的好,后边就误入魔道了。”
“愿闻其详。”朱大木不动声色。
“初来宝地,不知为何半夜三更还有这许多人围炉夜话,但这位朱朋友既然说到此处,我也按捺不住想说几句。我等确实是沧海一粟,在座我看都是练家子,个个神完气足,心高气傲,可哪个不是满腹的无奈,许多的不如意?苍天神力,何尝有偏?我在峨眉金顶听经三载,只有这一点心得,人生不过是朝生而夕死,生灭生灭,循环往复,在这求之不得的轮回中,永远若井底之蛙般混日子罢了。是以庸人一生不要奢谈甚么大话,活着就罢了;真人一生,则惟有跳出此庸碌的循环,另辟天地。”
此女妇道人家,却言行举止都大咧咧的,满口都是“我”,词锋锐利,目光淡漠,毫不把满屋豪强放在眼里,吴老泉一直在想她是何人,直到听她说到峨眉听经,这才心中暗道:难道是她?
丰艮扬声道:“不愧在金顶听经三年,你这不就是最基本的佛家想法,虚妄的紧。”豹女忙着吩咐鲁三给她热酒上菜,再把驴牵到后院牲口房里,多喂细料,除了瞪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言中的讽刺之意。
有人道:“生灭生。”
众人都有些惊讶,因为说话的是一直惜字如金,半晌阒无声息的曲明夷。
“安有是事?”豹女嗤之以鼻,“花谢了第二年会再开,但猫狗死了都不能复生,更别说大活人了。”
说话之间,院外传来轻微的振翼声,那豹女随手抄起一双筷子,曲左手拇指弹出一根,普通的竹筷竟似用强弓硬弩射出的一般,哨的一声,将棉门帘弹开,直取院中夜鸮,只听夺的一声,似有甚么半空中击落了筷子,猫头鹰似乎晓得了危险,呱的一声,猛扇起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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