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一刻过去,张伟面前的人流终是酒足饭饱,带着微醺冀图回家歇息。他也顺着人潮趋步,打算借此交接与离去,可刚要走出二进,一进便传来一阵该死的吆喝声,其道:“赵家的贵人来咯,看出来看嗳!”
人性凑热闹的通病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原本还坐在席间用饭的村民纷纷撂下碗筷,向着一进走去。饶是连通一进与二进的庭院足以供两车并行,一时也被挤得个满满当当,进退不得,而背着物件夹在中心的张伟自然成了他人侧目与问候的对象。没奈何,他只能凭借着有货件防身不断向前挤去,终于在一阵阵牢骚声中踊跃到了人流潮头。
恰巧身着皮甲的将领刚领着一队甲士从正门走来,脚步奄然一滞,估摸着他也未想到上头不过一个许官,这儿竟张罗了如此之多的乡人来召开百家宴,他只得向着众人和善的一笑,然后唤来一旁候着的管事,嘱咐他叫来苟家拜将的少东苟缮来。
张伟难得觉着上辈子班主任的训斥是那么的在理,周遭一大帮子人哪有那么多讲不完的话要讲。在这极尽喧嚷的环境中,他压根听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只能看着面相俊逸的少东引着那员将领走进了花窗议事。而他身旁乡人的议论对象也从出息的少东转换成夸赞着将领带来的甲士何等昂藏威猛,就是没有一星半点辞别的意思。
张伟只想着不动声色地离去,偏偏既无乡民配合开溜,又有甲士严阵守在庭院里,他唯有混迹在人群中,双眼无神地扫视着前方,可这个时候,在天的三星悄然滑向东隅,浓重的黑暗浮现在眼睫处骚动不已。
留待的时间只余下二十多分钟了,可漫长焦心的滋味仅有张伟得以品尝,方用过饭走动消食的人群热衷于闲聊,压根不紧不慢。就在张伟对此产生出不耐,试图当一回出林秀木,先行离开之时,那二人终于愉快地从花厅离开,穿行至中庭时分手,那员将领临别时还不忘抖擞着两撇鼠须向众人微笑挥手,冀图留下个好印象来。
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纵然这少东苟缮和那员将领商议的是一桩秘事,饶是有人架不住好奇心怂恿着问道:“少东家,可是又得了封赏吗?”
“少东家,是不是得了什么差遣,您尽管吩咐一声。”
“苟大哥,咱们今后是不是要去城里住了?”
不管这些人试着如何旁敲侧击,那少东苟缮依旧不为所动,但见他走至中庭正前,脸含春风笑意,道:“列位乡亲父老,莫再问了,此乃一桩要事,不容分说与列位。但列位且放心,只要苟某在位一日,定保众乡亲无恙,还请乡亲们安心,继续玩乐畅饮。”
他场面话说得十足,且貌似还要延续下去的样子,惹得张伟不由越发烦躁起来。好在这时,同样百无聊赖及对打官腔不耐的人大有人在,不待那少东苟缮将余下的话给说完,便率先动身离开,张伟也趁机混迹在人群里,向着门房进发而去。将情况告知一声,货件交付完毕,取回信物的张伟便欲辞行,可谁想素昧相识的门房执事也不知是恻隐作祟,还是另藏不轨,竟和善地笑着对他问道:“小兄弟辛苦了,不知可有住处否?若没有的话不妨……”不待那执事说完,张伟便婉拒道:“小人住处就在不远,不劳执事费心。”
几经磨蹭,天幕愈发暗沉下去,张伟眼中侵蚀的幽影也愈发蓬勃招展。好不容易回到巷道的他看着如水向四方流动的人群阴影,与连接南北的通路时,一丝犹豫的情绪似蔓生的藤蔓虬结纠缠住他——是从地势低平便于逃跑的南方远飏,就此离开这危险环伺的区域;还是回到被苟家坞所钳制封堵,只有翻山越岭才能避开祸患的北方?
盘桓仅一刹那,张伟也说不出确切具体的理由,便毫不犹疑地转身向北而行,直奔辇道而去。茫茫夜色紧缀在他矫健的身影背后,将余下的可能与景色给瞬间吞噬殆尽。耳畔只有飒沓的风声,与粗哑的喘息盖过了一切,随着他登临上缓坡,高大耸峙的望楼赫然在望,原本紧绷的心情与身体也情不自禁地开始了释放,张伟难得地双手撑着膝盖舒缓气息,然后对着苍天大地高吼一声来排解压抑。
可接着静谧的傍晚野外,便猝然响起酒坛的碰撞声,金铁的倒地声,以及喧哗的酒令声,仿佛一切只是被他凌乱的喘息给掩盖过去,顿住身形的张伟只来得及回头一瞥。就在这短短一瞥里,他看到许多身着皮甲形制的幽影驻扎在望楼左近,围着燃烧的篝火正忙着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顾不得身体发酸,膝盖正在哀鸣不止,眼瞳中仅余一星清明,张伟连忙驱使着后腿在辇道上用力一蹬,然后飞驰进泥淖似的黑暗里。对眼仅一刹那,那些军士立时便停止了谈笑,从篝火旁站起追逐,嘴里迸发出一串又一串诡异的长音来。
所幸望楼上没有拿着弓箭负责戒备瞭望的哨卫;甲士又刚刚巡游不久,还未卸下繁复的兜鍪铠甲等负重。张伟倚仗迅捷的脚力不住向前,一心向着黑暗进发,将那些拖曳的长音远远甩在身后,直至渐淡渐远终不可闻。
饶是摆脱相随的尾音许久,张伟也不敢回头,只顾在凝固的黑暗里不住趋进疾跑。终于,源自腹部的刺痛与腿部的抽筋生生止住了他继续前行的冲动。他一个趔趄,便坐倒在黑暗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怔。过了半晌,他又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亡命而狼狈地奔逃真像一只跌跌撞撞的没头苍蝇啊,不,与其说是没头苍蝇,倒更像是对自己信念深信不疑的堂·吉诃德。
但话又说回来,究竟是错把荒谬引为骑士道的堂·吉诃德,还是暮年真伪唯有自知的海明威呢?似是为了检索,他又一次在黑暗中动用起了那视为禁忌,集知微、览揆、剖疑于一体的思维能力。自打上次如若吞服下NZT-48以后,奉行等价交换的他便对这额外的馈赠便抱持着惕厉,毕竟谁也说不准这无源的赠予背后会是怎样的代价,但这次似乎只能依此饮鸩止渴了。
张伟呼出一口气,恍如凝滞的黑暗中唯有他的思绪如水一般顺滑地流动,无声地蔓延网罗着零散的信息,而后编织汇聚为一幅浩大的沙盘,唯他高屋建瓴,一切种种皆在他眼中展露无遗。
依常人秉性,挠北而思洗雪,诚自然之理,他唯一有所欠缺的是错估了赵毋恤的器局与决断,失利之后,无有不振,随之转手着眼操心于北境代国战事胜负与晋阳之安危。虽无法估量其究竟出于自傲,还是出于保守,但他放下身段,师法于一渎职补救的知氏将领,委实对他这个苟且从心之人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地冲击。
而且参考其决绝的态度与酷烈的事迹,此次手笔恐怕尤其宏大,甚至有开战国《商君书》三军,全民皆兵之嫌。毕竟稼穑五谷,一岁三熟,亦需依时而刈,方不损根本,人非草木,生长远需时日滋润,庸能再知氏一茬之后,旦夕而竟回天全功?
一旦这样去想,席卷的范畴实在是太大了,翁妪势必如工部笔下石壕吏为炊事,妻孥如邶风击鼓下为城漕,他在镇上寥寥的相识都要被征发而去,卷入战争当中。但更为令他忧心的是,人们往往固守于习惯风俗,对新生的论点与看法保持着怀疑乃至抗拒的态度,而他这开先河的无稽言语又能博得多少取信呢?终归还需几番尝试啊。
不过,假使自己将这臆测广泛传播呢?许是还会有人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想法逃离吧。而随着思绪进入这一条支流,前方复而变得逶迤崎岖起来,设若真源于此,而导致不少兵源提前藏匿起来,负责征发的将领该当何为?
不知怎的,张伟忽而回忆起了当初翻看地方县志里的官吏故事。自秦汉到明清,官场中人修行此中门道越到后来越发算得登峰造极,贪臣墨吏更尤其如是,而交际酬酢往来人情乃至差事置办都需孔方兄开道。其既欲牟利敛财,又不愿有损两袖清风,廉洁清誉,撄豪右富绅之众怒,往往便借口家中诞辰广发请帖,或言时局不易,共度时艰,或言朱紫莅临,当涂驾到,总之矢口不提贫窭欲借贷开道一事,而聪慧的地主也往往会意,纷纷割肉上血,最后再被官府冠以仁义美名。
张伟所侧重在意的自然不是贪黩的方式,而是他们化被动为主动的手段,古今同一月,智慧亦然,那么比起被动挨家挨户地搜寻征发,可有其他办法更为不费功夫吗?在记忆中苦苦找寻端倪,不禁让张伟脑部产生出发酸发涩的感觉来。
他揉着颡眉以缓解疲累,强定心神。蓦地,一丝灵光脑海中喷薄而出——那是他尚与李二根交好的时候,他半是显摆半是交际地道出了李家村之所以为何不迁回石溪镇的缘由,而顺着这话茬,李二根又向他问询山溪缘何清浅的问题。所谓市井聚落皆仰赖水土而生,历来地方县志里为沟洫争水而私斗不知凡几,掌握了水源无异于把控了一地之生死。
这不啻绝户的计策令张伟颓然坐倒,宛如土丘将崩。现在想来,那擘画计策之人俨然绸缪已久,不论是借下弦尾市东风,还是以官绅两道并行,都暗藏着草蛇灰线,枉他方初对那陆氏兄弟的身份多有猜疑,结果反而是最先排除的一点最为贴合实际啊。且人家有官府身份依持,施展的乃是阳谋,黎庶又能何为?恐怕只能效仿《谷梁传》里对井田制荒废的注疏一般,民不肯尽力于公田,从而祈盼着时策的瓦解吧,但偏偏幕后之人早就许官卡死了出路,以及扼住了水源。
将沙盘上的迷雾一点一点驱散,换来的却是满心的无力感。与之同时,出于头部的晕眩感逐渐扩散为剧痛,张伟不得不仰躺在黑暗里,揉着太阳穴来缓解。
这钻心的痛楚感或许便是过载所付出的代价?无论NTZ-48还是CPH4①,多数人过度使用的下场都可为惨烈的前鉴,于是张伟竭力放空着思维,把曙光的企盼与希冀暂且交由长者与外族,巴望着他们还藏有其他的出路未表,而后沉入宛如深海的黑梦里。
……
长夜把曙天封存,暮影将飞星幽困,宵夕晦暝沉沉,不知几旬。
嘒星由窅冥扑闪,流光从暗昧苏生,少阳银汉离离,终如破晓。
圆融三五,华光朦胧。
参昴连珠,势成匹练。
若万世之起笔,似承影之开锋。
霎时海澄云阔,绝地天通。
须臾昧归檀府,爽举苍穹,塍区骤然显豁(g)。
茫茫天际里,唯一介缥缈孤鸿影,随明光徐徐消融。
……
许是紧迫与危急作祟,旧梦恍惚而浑噩,促使着张伟尽快从沉睡中醒来。顾不得打量周遭,但见曙色渐分,张伟便踏上了回镇的归途。
荒原广袤,不知去往何方,好在还有山壁可为司南,一路引领着张伟回到豪右名下的田畴左近。来回已至尾市,镇上也不兴晚集一说,晨间的微风下,三三两两的游商或牵着蹇驴安步,或驭使驽骡推车,有序而平和地赶往镇前白地。
张伟仰头颙望天际,羲和正凌波而升,丹虹簇云帔相随,以天色估算,约在卯晨之交。按昨日往复而言,一趟尚需三个时辰有余,设使这支赵氏帐下行伍严明如话本中四更造饭,五更出行那般,至此犹有两个时辰的容错时间。
既然稀里糊涂地选择了回到这边,张伟也就打算力所能及地尽些心意,将自己的揣测告知于乡人,毕竟刀剑无眼,疆场无情,任谁也不想就此亡命。但在此之前,且容他先为己自私一回,待将自身及相识所需一应筹备已臻,再存诸人。
念头立定,张伟趋步走入白地的露天市场里,比起昨日,集市上的人烟可谓稠密了不少,张伟矫捷地避过游人,轻车熟路地来至昨日撞见的胡人大汉偏僻摊位附近。经张伟为他标明价码之后,他摊位的销量已是节节攀升,这不张伟前脚走近,便瞅见几名挈着皮囊子信步离开的顾客。
张伟也不客套,走近摊位,便向胡人大汉问道:“店家,还有几袋马奶?”胡人大汉正埋首清理库存,闻着声只道:“还有三袋,客官是要几袋?”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