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为什么会如此呢?”

恍惚中,朦朦胧胧的视野里有个身着月白色,类道袍形制的少年踽踽而行,探头向着身旁高大的灰袍老者问道。

老者并未低下头,看向徒儿黑亮的眼,而是背过手去,微抬起胡须稀疏的下颌,将目光瞟向无垠的湛蓝青天,“似乎筑起高墙,建起城邦,鼎铭上律法与敕令,就能彻底与圈牢里的家禽间界开来。但噍类之所以为噍类,便是倚仗过往茹毛饮血而延续至今的,那与生俱来的野性与凶性深埋在体内,无论如何都是割舍泯灭不掉的啊。所欠缺的往往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师父说得玄虚,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坦诚道:“师父,我不明白,他们恐怕也不会明白。”老人又低下头去,看向满目疮痍的赤地,似是对着横尸于荒原的万千孤魂,喟叹道:“这是黎献为众生之存续探寻的唯一出路。”旋即,又摇了摇头,向自己唯一的弟子,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什么改变。看似构筑了文明,树立起秩序,以文绣替代蓝缕,以礼乐装点瘠形,然而这个世界终究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世界。你之所以蒙昧,纯系为浮华所障遏……”

随着暧昧的余音消散,张伟也从昏睡中醒来,他迷迷糊糊间好像又做了个梦,梦中的人影憧憧,说出来的话语含糊迷蒙,依稀残留在他记忆里的唯有那件月白色,类似于道袍形制的服饰。可这个时代里又何尝有道教现世?

把梦里的画面当作前世错乱的记忆涌现,张伟随意抹了把脏乱的脸,唤醒了身侧两个睡得无比深沉的孩子。

在这枯燥沉闷又衣单食缺的逃亡旅程中,见过得越多,他也就越发担心两个孩子会如其他人一般,或是罹患未知的疾病,或是被饥饿所击倒。所幸贫家的孩子天性坚韧,即使在终日奔波与少食困扰,且不知何时才能获得救赎的旅途中,也未对沿途的惨状,馁饥地蹂躏臣服。依旧每日与他互相勉励着向前迈进。

扪心自问,营窟穴居,与孤独黑暗为伍的日子,已令他足感熬煎焦心,倘或没有两个孩子的陪伴,恐怕他早就被这崚嶒的处境给压倒了吧。张伟捋了捋他们额前散乱的发丝,试着再度将他们唤醒。

许是以深眠来抗衡生理的饥饿,最近几日他们睡得益发沉了,不是很用力地推搡压根无法唤醒熟睡的他们。固然想在这片苍莽的荒原里找寻掉食粮,可举目四顾,满眼若飞蝗掠地后的荒芜景象,就连地上的浮土也被刨去一层,又谈何寻找得到。他们唯有,唯有向着寥廓的前方继续探寻那一丝渺茫的可能。

强忍着疲惫与虚弱,于睡梦中醒来。在这荒原中度过的几十日里,三人俱已瘦成形销骨立的模样,平素除却搜获到可以到吃的物事时,连言语都是省略的,只以眼神来替代。可从今日醒转,石头才发觉连扭动脖颈,转动眼珠等轻微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费力。

在荒原上朝夕与共快一个多月,仅凭眼神就能觉察出彼此的不对,眼见石头眸子丧失掉少年人的朝气与光泽,只有深重的疲累,张伟连忙凑近他身旁,不吝惜体力地问道:“是饿了吗?”石头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未感到困扰多时的饥饿作祟,兴许这就是村里面老人曾说过的回光返照,死亡莅临前赐予的最后仁慈?

“谁来救救他啊!”张伟竭力地呼号着。可荒原上的法则是冰冷而残酷的,残存下来,刻意拉开距离的人们早就深切地认知到独善其身,和光同尘的道理。相反,那声竭力的呼号仿佛动物世界里垂死时的悲鸣,惹得释放出心底野兽,沦为秃鹫鬣狗的人流们一阵眼红,将觊觎的目光热切投来。

垂涎乃至狂热的眼神,立时让张伟的臂膀上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自打各自储备的粮食用光,又寻获不到食物起,为了苟活下来的人自然逾越了同类相残的禁忌。诚然,没谁愿意主动耗费体力铤而走险地去作蝉与螳螂同困兽搏斗,但出任荒原上相对安逸的分解者,大部分绝对是乐于染指的。

正是这冰冷而又狂热的处境,让张伟分外坐立难安,张望半天无果后,他只得从胸口处取下用以自卫的戈头,以粗糙的锋刃划破肌理,任鲜红的血水从创口处流下。“喝点吧。”他不仅语气坚决,伸过去的手臂也同样强硬地置放在石头唇边。木已成舟下,纵使石头不愿,也不想枉费先生的好意。

于是挪过头去,轻轻啜吸了一口,旋即又伸出舌来,在伤口周边舔舐,冀图让裂口尽快弥合。不料先生一反常态,一面说着多喝点,一面摆出副强按牛头的姿态。石头只得继续吮嘬着伤口,看着先生脏乱脸面上的血色越来越淡。

满是腥臊与铁锈味的血液灌入唇齿,温热的感觉又从体内浮现,石头忙撇过头去,“先生,不用了,我已好多了。”血液的缺失也令张伟泛起轻微的眩晕感,舍不得将仅存的清水用来冲洗伤口,他只得以唾沫在周遭涂抹一圈后,然后再以布帛扎紧。

相比起石头,铁蛋的状况明显要好得多,固然虚弱,也只是在醒来后仍旧有些迷糊的泛瞌睡罢了。在重整起队伍后,张伟又作为排头的先驱向前进发着,不过,说是先驱,在这片开阔荒芜的原野上也不需以启山林等艰辛的活计,只消管住嘴,迈开腿,踏过遍是骨殖和枯骸的赤地而已。

季夏似是知晓不久将与本年分别,如同抵死燃尽般,迸发出最后一丝光与热,令原本就毒辣的日头更炽烈几分。炎燠灼热的气温将湛蓝青天荼毒得一片苍白,若放在平素,大可窝在草庐中避暑,争奈沿途苍郁的叶俱被饥饿的人群啃噬殆尽,一片荫凉也无,以至向前进发的人流不时有三三两两因中暑而倒下。

而同伴冷漠的嘴脸,毫不犹豫地抛弃,更是令沦为食腐动物的分解者们欣喜不已,往往舍弃掉同伴的人影走出不到几十步,提前盯梢留意的鬣狗就已尾随跟上。没有生火的工具也好,没有冲洗的水源也罢,要想顽强在荒原上生存的旅人们,早就唤醒了身体里远古茹毛饮血的记忆,即使对方只是晕厥,还未死亡,他们也会毫不留情地勒紧咽喉,似是保持肉质的紧实,似是让苦难得到解脱,然后动用着自身尖利的牙口,锋锐的指甲,在尸骸干瘪的肌理上留下渗人的孔洞,若长鲸吸水般饱餐着腥涩的血液,啃噬下酸臭的肌肉。而待血食餍足(yàn)后,他们犹要吃干抹净,将余下的血液排出收纳,再把皮肉如捏丸子般抟好藏起。

一路至今,似这样的景象张伟已见过太多太多,其间仅剩的温情叫做易子而食。早先张伟还触目惊心,几欲作呕,但到后来近乎人人都被这样的风气感染,他也只能见怪不怪的麻木了。

在这冷血的荒原里,他们这些仍旧恪守着底线的旅人,反倒是人群中的异类。只是即便再怎么信念笃定地坚守着,也要面对肺腑空洞的影响。张伟并不清楚少食的他人是如何顽强熬过的,他只有幻想着道家的辟谷绝粒,倚仗着曾经的回忆,搜肠刮肚地追念起往昔品味过的食物,无论是最初吃到的水煮青菜,涂抹过蛋液的头发菜卷饼,还是油滋滋的烤兔肉和师娘精心炮制的菜肴,都化作馋涎吞咽入腹,以缓解着对饥饿地强烈渴求。

强撑着软绵无力的腿,跋涉过阳光炽烈的午后,终于在傍晚时分,张伟一行得以见到了一座村庄。在经历过太多次无谓的搜寻后,他早已生不起一星半点欢喜的情绪,不过说来也奇,漫长的旅途下,他们应当早就途经过隶属于韩氏的采邑,可无论是见到的城池还是村镇,竟然似赵氏为巩固晋阳防卫,而被抽调的城邑般空空如也。

是被宣人煞人的战绩所震慑,还是在前的难民带来了堪称浩劫的瘟疫,张伟无从得知,只是当他搜寻再度无果后,浓烈的绝望感彻底笼罩了他,漫长的旅途中,携带的水源与粮食早就消耗殆尽,起初还能倚仗遗落的残羹冷炙,或是沿途的溪流河水勉强垫个温饱。但随着走过昕川,来到地势逐渐逐渐平缓的汾河平原开始,物资也变得越来越紧缺,到今时今日,已是什么都留存不下。

由黄河汾河两条生命之源环抱的丰饶平原,反倒成了急难的绝地,不得不说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这残酷的现实仿佛在昭示着,于而今这个崩乱的世道,不学会吃人,是无法活下去的。

但以张伟看来,标准可以偶尔放低,尺度也能适时灵活,但唯独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尝试逾越的。他承认怕死,畏惧回到那暗昧又虚无的怀抱中去,也依旧不知为何而死,但比起没有意义的死,沦为行尸走肉而活,为了苟存,要践踏他这些年形成的笃信的坚守的种种,回到泯灭掉人性,如若未开化的蒙昧野兽,不是就太可悲了吗?

每条取舍都有必然承受的代价,既然为了保持本心,坚守底线,相应的则是终日在饥饿的困境中徘徊。搜索刚一结束,缺少血糖的影响便再度袭来,熟悉的恍惚感又一次降临,眼前清晰的世界陡然模糊迷蒙,虚乏无力的张伟唯有颓然坐倒在墙根暂做休整。

猛然抬起头,瞥见幽深的夜幕下本应悬于高天正南的商星,已往西南沉去,张伟才发见自己的意识竟出现了“病叶”般的迹象。对猝然晕厥,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也顾不得七月流火,寒天将至的星象,立时起身去与两个孩子会和。

所幸残酷的荒原已将两个孩子训练得机敏无比,足以令张伟无需过于担忧他们的周全。寻索未过多久,张伟便与石头重逢,只是当他们见到铁蛋时,身侧的石头立时拽紧了张伟的裤腿,以不善的眼神看着身前。盖因前方的铁蛋以膝盖与手掌撑持着身形,另一只手掌则捂着肚子,眼神冷漠地回避着朝他递来食物的那只手。

这幅场景,就似是那个同他们一般的难民正迫害着铁蛋。忽见人来,铁蛋身侧那个长发披散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收起食物,向他道:“应是你的同伴接你来了,不必逞强了,要我扶你起来吗?”有先生和哥哥在旁,铁蛋也多了不少底气,大大方方地伸过手去任其扶起。

误会就此解除,石头固然还保持着警惕,来至那人身边的张伟却已没了太多戒心。经荒原历练,比起无用的交际,他更习惯类似于犬科动物般倚仗气息来甄别分辨好恶,而其身上并不似那些分解者散发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与腐臭,且能在这个关头,还存有食物并舍得将其仗义分与他人,装束又不同于大多数难民般衣若悬鹑,发如秋蓬的人,必然是良善的官绅子弟,且逃亡的时间不会太久。

萍水相逢而已,稚子在这动荡的世道里,若没些戒心反倒是长辈的失职,那男子看向将他们教育得不错的张伟,向其友善一笑,温言道:“再熬些日子,便能到抵达九原,你我就可不复今日之狼狈了。”九原?包头?莫非自己南辕北辙竟南辕北辙往那吕布家乡的河套平原去了?

来不及澄清疑虑,瞧见那人转身欲走,张伟赶忙上前拦住他,唤道:“仁兄…”久未与人言的他,声音有些滞涩与紧张,“说来惭愧,我这两个学生几日未尝用过饭了,仁兄若有赢余,可否施舍些许,小人愿给仁兄磕头了!”说毕,径跪下身郑重向着那人行稽首大礼。

本出于一时不忍而出手援济的男子,倒被张伟这大礼架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这荒芜的原野上,谁又不是食物紧缺?不然他们也犯不着在赶路途中便杀掉拉车的马匹,更来至这穷乡搜寻食货补给了。

但许是见张伟不似他人血腥扑鼻,又或是张伟的执着与诚挚打动了他,看着犹自以头抢地的他,那人将怀中的一坨马肉取出,交于一旁的铁蛋,严肃地对他道:“收着吧,这是你先生以尊严换的。”旋即转过身去,心痛得一阵龇牙咧嘴,早知便不逞性了,未搜寻倒食货不说,还白白令晚间与明早的食物丢了。但片刻后又捂着心房,唇角漾起温和的笑意,义方之训中言仁行义举,救危扶困足令心肠快慰甘美,始知所言非虚矣。

不料他前脚刚迈,后头张伟的喊声已响起,“恩公…”好在他没有尝继续奢求,让自己错付恻隐仁心,而是言道:“小人半生栖居乡曲,未尝周览河山广阔,敢问恩公所言之九原,是何地也?”那人微微一笑,答道:“九原者,九原山是也,我晋国历代重臣当涂凡不愿迁葬采邑者,尽窀穸于此。且历九原复往南行,即是我国国都新绛也。”为其释疑后,那人再不流连,只余张伟在夜色下的呼喊,“患难之中,一饭之恩高于万金,不啻再造,还请恩公留下名姓!”

那人背着身摆了摆手,洒然道:“祁柘(zhè),单字潇也。”檀柘皆为硬木梁才,潇乃水深且清之貌,无论名字俱是寓意极佳,且于乱世中能有人秉持着如斯仁善,实属不易,张伟衷心地祈愿他能平安顺利地抵达新绛。

道别了祁柘,且知悉了明确的目的地后,曾化为飞灰的信心与希望,好似又重新苏生过来。把那坨盐水风干的马肉撕开,张伟将多数分给了孩子们,不料两个孩子虽不舍得言语,还是将偏爱而多分的食物又退回给张伟。

过度的谦让便是矫情虚伪了,张伟接回马肉,大口地啃了起来。马肉素来紧致,加之盐水风干后更是紧实,以至啃起来干巴咸涩得如同在咀嚼木料一般,但即使如此,终日挣扎在饥渴的一行犹是吃得津津有味。许是食物滋生出能量与温暖来,令他们继动身之初以后,又一次向着前方赶了老远。

直至翌日清晨,已然麻木的双腿实在后继无力,一行才不得不停止了进发。就地倚着光秃的树根坐下,三人各自咬紧牙关,揉捏按摩起开始酸痛的腿部肌肉。荒原固然残酷而严苛,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师长,于此为存活考量,既要学会甄别何物可食,又要学会如何分配体力,与维持警戒,更令张伟几人明晰如何在赶路途中不为疲劳影响,不被伤病拖累,得以妥善自养。

为免先生自居长辈身份而逞强,三人尝有过约定,彼此轮流值夜来应对突发不测,前夜是由铁蛋与先生轮值,今日便落到石头身上。疲惫是宁神安眠最好的药物,无消酝酿,二人几乎是倒地就睡。但同样的,疲累而不能合眼安睡,也是莫大的折磨,守着睡下且呼噜声震天响的两人,石头索性站起,瞭望向远方。

大多数存活的旅人还是按照着以往的作息,趁着日出正好,向前进发。而就在道路左近睡下的两人无疑是相当惹眼,招来了不少清除者地觊觎与垂涎,还好石头的守候是一重戒备,如雷鸣的鼾声又是另一重警示。泰半路过者仅是以余光觑步打量三人,没谁真敢涉险冒不韪搏命。

看又一批人流走过,左右暂且无人,石头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有个安稳着落。自家人晓自家事,他深切自知自身何等外强中干,困扰他的不单只有饥饿,还有那曾经吞咽入腹的珠玽。虽然那物事的暴戾与自主性虽已被敉平抹除,可残余的影响犹自在暗中作祟,每当他胃酸翻涌,馋涎滋生,那惹得耳部瘙痒的靡靡之音仿佛就在身畔引诱挑唆:比起那些跟在身后看人脸色捡食的“秃鹫”与“鬣狗”,自己才是主宰这世间的唯一神祇,何不抛却良善虚伪的束缚,吞吃掉身边的两只瘦羊,从此天高海阔大可恣肆无忌!

这也正是近些时日,他不敢与两人稍有任何接触的原委。于他光是抵御腹部的空虚就已足够牵强,遑论克制压抑低语制造杀孽,伤害亲友的冲动不住蠢蠢欲动。

风起风又落,近乎虚脱的石头终于熬到朱明临近中天,习惯小睡的二人业从梦中醒来,继续未竟之旅程。季夏最后的酷热犹在延续,冷清枯燥的旅途中却连聒噪的蝉鸣也无,只有软绵的步点踩在硬实的土面,或是猝然晕厥的倒地声响起。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