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蓦感漏跳一拍,脚下同时趔趄,险些被匍匐的瓜茎所扳倒,尚来不及感觉有异,张伟已被眼帘里喜人蓊郁的连绵碧色填满了心田。随手掰下瓜蒂,抱起颜色青白的果蓏就往地下砸去,再捡起瓜皮大嚼起果肉来。一气连瓜皮咥了三个,直吃得嘴上汁水淋漓,肚皮半饱,方赫然想起饥时过饱必殒命的医谚,忙按下口腹之欲,不舍之情,将师娘赠予的忍冬香囊往裤腰扎好,脱去身上褴褛衣衫,制成个草昧包裹,又截去瓜茎瓜蒂,择了八九个瓜瓞放入其中。

果蓏装好,又取来适才余下的瓜瓤作纱巾,也不顾汁水粘腻,就往干涩肌肤擦去以聊作消暑降温。片刻功夫一应已毕,张伟方背起略显沉重的行囊,向着来时路赶回。因他心系病友与一众同伴,又接连几日没怎么寻到食粮,是以此去张伟一改往昔搜寻方略,不曾靳固体力,于东南方位又往前多行了几射之地。

奈何凡事有利有弊,固然天可怜见,教他意外寻到了一方无人采撷的瓜田。可往回走了半道,应是子时过半,午夜悄至,恼人的幽影又从角落里蔓生而出,编织出晦昒(hū)的帘幕苫盖于眼前。虽眼中帷幕变迁几度,好转不少,争奈天上牵线银盘迷蒙黯淡,记忆门路侵染夜色,张伟也只得盲人瞎马地摸索寻去。

不知在夜色里逛荡多久,忽听左近有人唤道:“先生!”张伟仔细辨别音色,定睛看去,不由摇头失笑起来,未想错过了营地,反颇为南辕北辙地与石头重逢了。他当即放下酸麻肩头上的包裹,与石头道:“我找到些吃的了,快来。”

患难日久,石头也知先生或多或少有些夜盲,立时凑近身前,接过先生那沉甸甸的包裹解开,入目赫然是成熟的果蓏,他也不客套,当即抱起一个摔碎开吃。张伟则在一旁笑着叮嘱道:“且吃慢些。”旋即又分享道:“由营地往东南方向走,有片好大的瓜田,待稍后咱们吃好回去了,接过铁蛋、你两位祁叔和曾阳,咱们再去摘些备作余粮,往……”

话音未止,张伟却犯难起来,逃亡的两重意义一在避兵难战祸,一在求肚腹餍足。虽躬行起来自然地理层面一塌糊涂,但人文历史却教他深切的记住新故两绛,翼绛与西迁至九原左近的新绛。而适才往东,得觅处无人问津的瓜田,彷如在诉说鲜有人往故绛方向逃难,是不是当往故绛方向奔逃,再寻机入齐鲁,过淮泗,至吴越?

张伟尚未想好,石头已囫囵吃过俩瓜,又收起行囊背上,搀扶着他向营地走去。借助着石头的搀扶,张伟得以一面行路,一面补全脑海中的思虑。不得不说,假使故绛无忧,绝对算是他们这些难民的好去处,只是怕就怕在瓜田乃一时走运,故绛也如途经过的采邑一般空空如也,不单要浪费时日改道,后继也没了保障。

想着想着,张伟还是决定先回去,与祁家兄弟商议一番,他们出身不凡,见识更远胜于己,必然可为他解惑释疑。旋即,他又一拍额头,忽而想起倒是忘了问询,怎生沿途采邑城池浑如坚壁清野般收缩防守了。

他专注于思虑,未怎么看路,倏尔就听脚下一声喀拉碎响,不由向石头问道:“我是踩着什么了吗?”于饿急了的难民眼中,莫说是一片树叶,就是坚实的树干,黏稠的观音土,也逃不过慰藉肚腹之用。

“没有…哦,是半片晒干了的树叶。”说虽是这样说,石头却不知何故悄然松开了张伟的手,放缓了步伐,于他身后拾起那片现出裂纹,已然破碎的桑叶,而后又换了只手牵起张伟。借着清朗的月色,凝眸看向桑叶上宛如虫蛀的痕迹,刻意撇过头去观看的石头面色不由陡然凝重。

他亦有一片这样刻有箴言的桑叶,系先生方初在村子里赠予他的礼物,上刻:“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一直被他贴身收藏着。奈何逃难途中,没有水分冲洗滋养,桑叶亦如这裂叶般焦枯。

怀着沉重的心情将碎叶拼合在一处,举过头顶,月色似被他心情所感,莫名变得黯淡惨白起来。而当石头甄别出熟悉的字迹,与那“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的箴言,他的脸亦不能抑制得一片惨白,甚至颤抖起来。

偏生当日他恰好在铁蛋房中,得见先生送礼经过,知悉此言正是先生赠予素来厌学的石头的。一行登山涉水,迢迢万里,尚将爱物妥善保存,又怎会轻易遗落?一想这背后含藏的隐隐所指,石头便不禁如坠深渊之中,蓦感四肢一片冰寒。

紧握的手奄然生出涔涔滑腻的冷汗,张伟立感不对,生怕他罹患上急性肠胃炎等要命毛病,关切地问道:“是身体不舒服?”石头却含混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未向他明说。

旅途再远,终究也有个终点。

待回到原来的驻地左近,血腥气虽已挥发不见,可浸入黄土与残留在地表上的殷红血渍,苍白而瘦小的骨殖残骸,俱在明说着狰狞而残酷的事实。张伟即使再被眼帘蔽障影响,此刻也借由端倪了悟出了惊人的真相。正百感交集,石头却又一次悄然松开了紧握的手,身形彷如不可握住的孤影,顷刻间融入进深沉的夜色里。

清夜里蓦然有了狂暴的流风涌现。循着腐臭腥涩的气息,恣肆在荒原里穿行,倏地掠过旷野,在某个视觉里的死角止步,只闻得声声脆响,连咆哮与痛呼都未来得及发出,就接连响起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

这无情地杀伐轻易得犹如掌中观纹,顷刻间便唤起了藏匿在旁的曾阳刚刚压下的恐惧。但闻一阵哭天抢地,其已是面色仓惶手脚并用地爬将出来,待见蓦然现出身形的石头,与缓缓摸索靠近的张伟,竟拼命地抱住前者的小腿,涕泗横流地哭喊道:“不干我事,都是他们胁迫的,我是无辜的啊!”

有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无耻地助纣为虐以陷害同伴无疑当诛,更何况他们在荒原日久,更习惯以气味来甄别言语的真伪。他身上明显有着浓重的血腥气,衣衫乃至嘴角上还残余着殷红的血迹,又教二人如何相信他?

但二人俱未拆穿他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而是对视一眼,由张伟套问道:“祁柘和祁檀两人呢?”曾阳支支吾吾显然答不上话,沉吟片刻,似是急智倏尔涌现,磕磕巴巴地道:“还是原处,我领二位去!”一面说着应付的话语,一面一手撑持着黄土,一手抓住石头的裤腿,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

可无论手上怎生使力,也无法使他稳定的身躯稍有攲侧趔趄,曾阳只得扬起方偷偷抓在手心的黄土,以下三滥手段妄求迷眼逋逃。张伟离他尚有几步之距,未被黄尘障目,刚要上前来拿这反身溜走,背弃同伴的恶贼,石头却猛地朝前一扑,推开他手,教张伟摔出几个跟斗,直滚出丈许距离。

“不要过来,先生!”随石头声音落点,在曾阳逃窜的方向,赫然落下一道身影,截住了逋客曾阳。皎皎月华映衬下,更显忽至那人高蹈超逸,但见其一袭元士燕居打扮——宽袍大袖,头戴缁搓,腰佩水苍玉玦,足踏云头履絇(qú),与一众灰头土脸,满身风尘的难民相比,那白色深衣简直如雪如鹤般干净明丽得刺眼,再配其颀长美髯,更教人莫名生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惭凫企鹤之感。

谁料那人一副高士派头,言语却诡异莫名得很,“怎的这般不知爱惜?本以为还能趁乱多汲取些苦痛,竟全教你给浪费了。”他一面摇头浩叹,箍住曾阳脖颈的手则愈加用力,直将其勒得面色青紫,呼吸穹窒。固然那人背月而立,只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一听到他那鴃舌(jué)别扭的声调,张伟与石头立时联想起那些凶名在外,酷好凌虐的宣人,整个人不由提警猬张,寒毛倒竖。

他忽而又瞟了眼石头,手上的力道却是无端松了下来,容得被钳住颈项的曾阳如狗般吐气喘息,发出哀吟。可就在下一刻,他在阴影里倍显阴鸷刻毒的深目,陡然爆发出了狂热的色彩,那人手边同时用力,捏碎了曾阳喉间软骨,旋即将尸骸作兵器掷出,“不过与你这‘恩赐’相比,这种废物简直不值一提!”虽又是以尸骸障目,又是以眼神煽惑,又是以言语攻心,但其真正的杀招还在最后,趁话音尚未落点,骨殖未至,其阒然(qù)弹指,倏地一道气浪有若杀矢勃发,直朝石头面门袭来。

蓦感气箭剽疾狠戾,石头不敢大意,似缓实快地后退一步,而后重心后移,向地面一蹬,整个人霎时隐没于昏暗的夜色里,又化作迅捷的流风,灵动避过气箭怒发,直朝那人飞掠而去。石头快若奔雷,风翔飒沓,倏地破空而来,那人却一副镇定自若之貌,但见其目灿灿如岩下电,倏尔神光隐去,抬手拇中两指一并一撮,却是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随响指声作,幽暗的夜空里竟生出一团绚丽的火光,恰恰将石头选定的线路堵死,直取不成,石头即刻另作调转,但闻破空声接连响起,那团火光却如附骨之疽般抵死交缠,在空中若赤星经天般不住勾画出错综的火线,频频锁闭了石头的动向。

“恩赐于你,还真是莫大的浪费,明明度过了试炼,还要损耗本源,就连威能也未开发出一二。”那人讥讽声落,蔓延的火光更近流风。有道顺风驱火,火势更高,庞杂的火线借风势席卷直绘出一张遮天的网罗,就要围捕住高飞的石头。

许是炽热而庞大的火网,令石头联想起那日烈焰下沦为火海的乡梓,悲痛下再无惧火舌盛气凌人,石头强提一口气,屏住呼吸,以潜能激发出更胜以往三分的速度,流风霎时化作更为猛烈的急风,紧贴着罅隙避过高烧逼仄的烈焰,穿梭进火网那间不容发的网目夹缝里,终是来到那人咫尺,朝其肩胛骨挥出一拳。

骨节嶙峋的拳头映入眼帘,那人目光稍显意外,夜空里舒展的火网却不知何时悄然消退,那人仓卒间无暇闪避,唯有硬生生扛下这一拳。可紧接着震惊的人,就轮到石头了,哪怕他身体羸弱,气力衰微,可人挟风雷之势,凡触者莫不骨裂摧折,那身着诸夏服侍的狄人却无半点异样发生。莫非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他俨然游刃有余,任不忘嘲弄石头以打击心气,“果然吃不上饭吗,就这点力气?且看看你爷爷我阿尔泰的。”说罢,挥拳欲打,石头方要故技重施,再后退一步,化作急风飞驰于半空。可拳风未到,语声先发,只闻一声高呼:“惑!”石头蓦感心头莫名恶心,眼前陡然模糊起来,那一直克制着的嗜血冲动与诡异低语的影响又在作祟放大。

倏尔腻心与朦胧消退,正值僵直当口,赫然一拳由上至下,正砸中胸口,沛然伟力下,石头竟生生倒飞几丈,呕出一口猩红的血沫来。

固然张伟觉察不出石头飞掠时动向所在,可一直在远处仔细观察着那人,也算瞧出了几分破绽,他立时大吼道:“他一次只能施展出一种能力,要抓住那个契机!”在战场上高声呼号无疑是不智的举措,那人也注意到了此前忽略的张伟,揶揄道:“爬虫还真是聒噪。”其冷目如电,未去乘胜追击,又作弹指拨弦,发出一道气箭直往张伟这头射来。

气箭呼啸而来,须臾已近身前,张伟却绝望的发见,匆促间如何避让闪躲,也逃不开这无形的一箭。性命危在旦夕,又有一阵狂风扑面,却是石头情急之下,仿照着对方手段,鼓腕而掷,发出一道风刃。风刃迅疾无俦,却是后发先至,转瞬间迫近那无形气箭,使其猛然一滞,旋即却消散不见。

仓卒使出,难免有照猫画虎意味,见风刃骤然离散,石头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唯恐技艺有疵,平白害了先生性命。但天地有常,万物有形,那风刃与气箭一触,已削去气箭少许,失却形制的气箭再无稳定的构造与线路,蓦然化作阵紊乱的狂风,将张伟长出的新发吹得飘摇狂舞。固然狼狈是狼狈得很,好歹先生无恙,石头立时高喊道:“先生,快跑!”原是他以本源发出那道风刃,不同于自身化风,顿感体内分外亏虚。

到底以威胁而论,还是眼前稚子更甚,阿尔泰一击不成,转而疾奔切近石头,使出毫无花哨的一拳,吃过痛更知不可力敌,石头侧步抟力,又化作浮光掠影隐去身形。唯恐再如前度一般毫无建树,化风后竟是静止不动。

唯中天明月独照,长夜静谧如故。伫立于荒凉的旷野上的阿尔泰却感无处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切实如张伟所言,每次只能施展出一种威能,且一旦动用,就要损耗积攒的苦痛,因此不能时刻仿照出扎古打的姿态,延颈承刀,披胸受矢,而体无痕挞。

但他深信那稚子超乎寻常的御风手段,与自己的仿照坚守所带来的损耗是一样的。且从晋阳前线叛逃,只身入晋地寻觅“恩赐”垂怜起,因恐惧落荒而逃自相践踏,与饥荒而触斗蛮争析骸易子的难民们就为他提供了充足的养料,遑论他还刻意在沿途恣虐,炮制出累累血案以制造“苦痛”,单论持久,那个愚不可及以本源驱使威能的稚子,焉能与他相抗?

果不其然,陷入僵持对峙不久,那稚子便被急躁所趁,倏尔有风流动,地上残缺的颅骨被气流牵引,因滚落发出一串渗人的脆响。与之同时,身前彷如真空,阿尔泰心知是风动席卷所至,却主动散去了扎古打那引以为傲的坚实体魄,而是效法着曾经的国主潞非,咄出一声“惑!”

霎时急风止息,那稚子彷如又陷凝滞之境,阿尔泰即刻打出响指,召出一条火龙,在侧方偃蹇夭矫。争奈烈焰虽炽,映得夜空一片火红,却是扑了个空,阿尔泰立时令火龙消散,动用从卢雄处偷师来的电眼查探四周,不料仍是一无所获。而在其盲区,陡然有风簌簌流转,阿尔泰连忙再用体魄威能,可不想犹是虚晃,蛰伏许久的石头利用着他的智慧,频频调动对方,终于等到这一线无备的良机。

许是适才一拳无功,石头这次突袭则突发奇想地将风凝于拳上,未想一拳砸下,果真有奇效,即使感觉阿尔泰身体浑如金铁,皮肉犹在拳头徐徐进犯下紧缩凹陷,整个人亦崩飞出几丈之远。

未想这稚子进境亦如风般突飞猛进,阿尔泰以肘勉力撑持起身体,大肆咳嗽了起来。虽未造成内伤,可结结实实地捱上一拳,肋下有若风刀钻探刮摩的滋味仍是不大好受。他立时摒弃掉轻蔑与小觑之心,以神目不瞬凝望着幽深的夜色。

漆黑寥廓的琼宇下,那无形的风却似冰魄漫步于青道,银汉纵横而生辉,遗留下鲜明的痕迹。借浓淡之分,神目之妙,阿尔泰立时捕捉到了那杳然隐去的奸猾小鬼身影,眸中灵光倏然淡化,阒然捻指连绵,无数气箭自指尖而现,发发相及,矢矢相属,应接不暇地朝借长飚藏身的石头射去。

阿尔泰含恨而发,自然招招致命,式式凶险,但闻破空声接连大作,却是石头为之跋前疐后(zhì),左支右绌,几次闪躲都是牵强借风速堪堪避过。石头已相当窘迫狼狈,不虞那好整以暇的阿尔泰却又道:“得意了这么久,当由我了吧?”石头只当其犹是进击之余,不忘以言语攻心,孰料其一步踏去,宛如登云化风,行踪竟同石头一般潜于四野凯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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