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兰诺斯之女仍在注视书桌边的灯火。

另一双紫瞳在丝毫不留醒意,嘴边嘀嘀咕咕,似是抱怨,似是发狂,似是歌唱,似是呻吟。

光芒是止不住寒气的,磨牙声此起彼伏,笔刷声断断续续,还有些戳木的声音。

窗边的风雪都快涂满整个窗户,然后又摔落一层,直到又镶上一层,又落一层。门框的缝隙边要是放上杯水,它准能结冰,现在事已成真,两姐妹由不得害怕起来,都裹上一层厚被,连笔也拿不稳。

“往年都这么冷么?”考奈薇特蠕在被里仅仅露出头,倘若她还能用嘴担着羽毛笔,桌边的字就差一些就写完了。

“与去年相比,冥神之子今年大发脾气,恨不得让鼠当冰条,让人当冰柱。”娜莎冒冷一窜,好在地上已经铺一层毛毯,否则两膝指不定被跪出淤黑,“灯火要是能够烧尽昏暗冰冷,世界应该就会永远光明吧。”

考奈薇特不得已,它将被子拽到姐妹周围来,双手围在灯火边摩拳擦掌,“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冰冷会为祂们代言死亡,因为的确不同凡响。”

娜莎不得不抱着她发抖,“如果我们要冻死就……抱在一起。”

脖子上的发条逐渐变得暖和。

考奈薇特的脸蹭着娜莎的胸脯,“必定是这样的。”

她们紧握双手,淡褐发与金发交错铺叠,幽紫荧光溢在尚有余温的灵魂周围,两对眼睛凝视许久,仿佛洞穿深邃的瞳孔背后的影子。

在羽绒芯被子里包裹的一对少女,在灯火的照耀变得精神,她们拿不动笔,繁复的抄写和练习描勒,磨累了她们的手筋和腕关节,手也被冻得红肿。

一撮纸张受不住力盖在少女们的头顶,娜莎捻起一章,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符号和数字,她却看到一丝黑色琴弦,要摆布她,绑在她的双手和脖子。大小姐心头一凉,呆滞地望考奈薇特,也学她一般僵硬地行动。

“我何尝不是与你一样。我很喜欢你与我的誓言,令人深沉向往,令人感同身受。”娜莎再次紧握她的双手,“你喜欢羽管键琴吗?”

“它空灵,细腻,遥远,素雅,我很乐意听到这些声音。”

娜莎的嗓音变得干涸难续,“我多么盼望它们在我耳旁缭绕。可你看看,这些纸上的墨水,它不是音符,是冥神的三叉戟和黑铁荆棘之鞭,它要勒死我。作业就是地狱的邀请信,知识变成我的枷锁。我不明白,它明明醇香可口,却变得苦涩难饮。”

考奈薇特对纸摇头,又轻巧地放毛毯上,“我也不懂,将这些文章抄写一遍有何意义,是为了把人变成印刷机?”

“也许人的本质,就是印刷机,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抄前人的作业。”大小姐莫名哀伤,又不肯哭诉,“唯有你,你是我快乐的果实,又不敢品尝。”

“这有些不对劲。”人偶思索一瞥,突然惊起,跳出被窝,“等等,你要吃我?不行,我不好吃。”

娜莎不解其意,也不禁为慌张而发笑,“我?往哪啃啊?你这幅身板,把我磨掉一排牙还差不多。”

她们躺在桌底,灯火稀疏形灭之后,肉帆也疏落在乌黑撮草上,人偶以姊为床,萝莉以妹为枕,看起来像两只瘦瘪的套娃被黏在一起。

直到星辰不再耀眼,呼啸收拾行装隐遁起来,墨蓝逐渐抽离削薄,落得深青,海蓝,直至天蓝。沿着不可见到边际的一片,枳橙火炽之云雾抬头,斑驳多鳞,深不见底,直到末梢又如削得浅薄的丝绸,伴随空旷郊野之杂声,曦光漫地有好一段时间,透过玻璃撒在纸墨毛笔,染到床沿的绣花套枕。

本地居民有句俗语:“一台时钟是走向富裕的通行证。”娜莎却是例外,反而步入没落,回到“贫困”之中。如果以她的雄辩,在众人面前,她就说:“我有一台很漂亮的时钟,它富有活力,也不乏味,倒是有时候会延误。”

那台“闹钟”一过日胄两点,就开始四处找伞,连鞋也没穿,离门缝五弗杖远。一向讲求仪式感的她将被子擩在腋下,差点没摔跪在地。

拿到另人偶踏实许多的长杖之后,以轻巧如燕翅抖擞的力量点醒她的妹妹,“早安,阳光都要把我们洒满一身都是了。”

“早。”眼皮尚有毅力与其做斗争的萝莉,借着懒力扑倒比她更小巧的人偶,“真好,感觉这样的日子一点也不腻。”

她们开心才没一会,眼睛却从对方摆在昨天还要写的那张纸上,两姐妹果断意识到,这一张快要完全断裂的皱纸,再也不能比这昨晚抄写到凌晨的悲剧更惨的事情。

“完,全白干了。”娜莎和考奈薇特异口同声地说。

在整个上午,两杆羽毛笔经历有史以来最繁复的磨损,要是不知道还以为候鸟在她们的卧室里啄食木板,偶尔为了消遣,又发出了无意味的调子,却又忘记词汇,于是只能“啦啦啦~”,对于手腕来说,情况就很糟糕了。

倒也不是说娜莎的机灵真与歌曲无缘,在厉害的人也无法再焦虑之中做到一心多用,她偶尔会喃喃几句,“以墨水的洪流吞噬白絮,以鹅的长羽铸造苦闷。”、“一切都了无生机。”、“两只将要被叼走的木雕”等。

但很快就发现漂泊而来的白漆双杆帆船向她们驶来,这是要救命。

卧室外门得到摇铃的期待,这倒是第一次见,很久以来没人在意娜莎在门外挂着的黄铜小铃铛,核桃大小。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大小姐在么?”

娜莎一听人都惊出冷汗,是男孩子的声音,“在,在,就是麻烦你站在门外一会。”

门外传来餐板与陶瓷的吱嘎声,“早安,我来是给你送早餐的。”

娜莎的欣喜丝毫没有被摁捺,“拉特利耶,如果天气太冷,也可以进来坐么……”

“我敲不准主意,你家大沙发也挺好坐的。”他转身就走。

至少拉特利耶也很高兴,可他踩不过门槛,看向走廊外的雪,拨弄前额的刘海。

拉特利耶仅仅是依在那根走廊尽头的柱子,想到什么又不自觉地傻笑,他觉得这番景色美好而纯净,相比全都是花和叶的交织,他的袖子也粘上一些雪,又不舍得抖。

他很好奇大小姐在想什么。平日对他大大咧咧,又指手画脚,她偶尔会说:“好不中用的仆人”、“不通情达理的木头”、“空凭一身不像男孩之气的人讨要欢心”,以往那些抗拒和嚼舌,现在都不知道藏哪去了。

藏掖不住的反而是对大家平日轶事的取笑。

还有一个人在他身后。

“你貌似很高兴呢。”

拉特利耶连忙转身,一看到拉兰诺斯的主人到来,变得收敛很多,手也搭在背面。

“嗯,还好,夫人。”他刚好缓口气。

安娜也依在墙上,把弄着扇子,“放松,这不是深宅后院,能照常称呼我。你貌似最近有些变化。”

“也许吧。”他盯着扇子,不禁疑惑地问:“冬天驱使扇子似乎不合时宜?”

“这是表面的看法,不要因为寒冷蒙蔽扇子本身的能力。”她将扇子甩在半空,微踮而起,左手近拇指三指似捻而夹,扇边略显唇深长的蕾丝落在拉特利耶头上。

他有些劝说的意味,“扇风会更冷。”

“没错,但扇风助长火势。”她指向走廊外的一堆新柴,“如果找到合适的物件,它们无论看来在什么荒谬的场景之中,总会释放奇妙的力量。”

夫人继续说:“也许这就是缘分,你和娜莎相处也两年多了,难倒就没发现我们的宅院与他人之区别?”

拉特利耶差点为眼前的光景所放空一切,虽说宅邸的安静异于寻常,他很少在这么早的时间访问宅邸,连几个佣人的身影也没见到。

安娜的目光柔和而深储难以想象的力量。

拉特利耶从她的身上见到一股冷焰,臆想的,也是精神上的,走廊外被气候磨去叶子的树枝,仿佛可以因为它们摆脱秃落的困境。

他脱口而出:“更加光明?浅蓝耀眼的光芒?”

“这比喻不错。”安娜点头赞誉。

他们走到外面去说话。

袖口的雪终于被甩掉了。

他接着说:“首先你的仆人们都还没在这点上醒来,应该说我也意想不到,除了拉雅和莎拉,就她们两个人,居然能和你一块同起同坐地吃饭,要是按照别人家,这种待遇想都别想。”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