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风特别大,树叶簌簌而下,卷向天边。在宿舍都里能听到外面呼呼作响的风声,好似刮起了属于秋天的暴风雪。空气都成了绵柔的液体,站在路口像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一样。额头是缕缕凉意,头发向脑后吹去,一双无形的女性的手扯着我宽松的上衣和长裤,勒出了我身体的轮廓。织物在身体上的摩擦痒痒的,风太懂浪漫了。
那天是我的生日,如果没有家人的提醒我是绝不会记得的,我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多少岁了,因为我觉得这几年似乎有无限的长度,又没有一点厚度。
我过生日是沿着大一在蜀山校区时的传统,我们大一的四个室友轮番请客。我生日就请他们出来吃饭,如果他们有课没空之类的可以往周末推。同样的,他们生日也会请我出去吃饭。我们去西门外面找了个小餐馆,与丁诗洋、另外两个老室友一起边吃边聊,回宿舍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晚上六点左右,手机亮了,是顾恨水。
“在学校嘛?”她后面还跟了个意义不明的表情包。
“在的,怎么了?”我回复道。
她给我发了个位置,在南门外。
“到这儿来。”又是个我看不懂的表情包。
“你来合肥啦?”
“你过来就是了。”
我站直身子——不是对未知产生的兴奋,而是为这未知来自顾恨水而激动。别吧,不应该吧?太奇怪了。哪怕是我几乎不认识的人给我发这类消息,我也不会这么惊讶。顾恨水从芜湖跑过来给我过生日?凭什么啊?我想了想我们之间印象深刻的几个生日…不,太奇怪了。如果你有个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的话,我想你就能明白了。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这样的思考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哪怕我的大脑已经几乎把后面的剧情都在潜意识里加载了一遍,我还是本能地选择视而不见。这种做法,算是自欺欺人吗?我不知道,我决定不去想。
我答应她马上过去,外面风很大,我加了一件外套。走在路上,我忽然想通了。哎,一定是这些天脑子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搅的太乱了,顾恨水应该是送来了一个快递礼物什么的,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惊喜。我刚刚都在想些什么呢?奇怪,我最近是怎么回事?
那是个我从没去过的小餐厅,一楼人只有寥寥几人,二楼一个人没有,连一盏灯都没有亮,我有了身处废弃的旧仓库里的感觉。我已经给她发了我到了的消息,但是她没有回我,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我在暗暗的卡座间寻找人影无果,正低头准备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背。
“陶潜?陶潜?”
我回过头,愣了一两秒。
“怎么?不认识我啦?”
眼前这个女孩微微歪着头,笑眼盈盈,她不再是马尾辫,原来及肩的长发变成了两根麻花辫,自然下垂着搭在肩上。额头上的刘海变得蓬松,从鬓角垂下的两绺发丝柔柔地悬在脸庞边,原先的素描稿线已经不见,将她的脸颜牢牢刻画的是锋利的钢笔线——为什么呢?我后腿了一步,借着外面暖色的路灯光仔细端详起这幅动态的画作。
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她迅速往右边的自助饮料机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一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掩着嘴,对我粲然一笑道:
“傻啦?”
我忘了她叫什么了,我知道她是谁,可是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她拉过我怔怔无措的手,还在不停地笑,似乎快到到达一个奇怪的临界点了。
“别发呆啦,你搞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真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样?惊喜吧?”
“惊喜。”
“我已经到这里一个多小时了,我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呢。”她说完去打开了楼梯旁的电灯开关,我身旁亮起了一盏吊灯。她又走到我面前,犹豫了两秒,重新拉起我的手。
“你好好看看吧。”她声音绵绵地说。
她拘谨地向脚边望去,一件蕾丝拼接网纱长袖的上衣,修身的黑色休闲裤,最底下一双高帮小白鞋…黑——白——黑——白,我想,因为她的头发变成了黑色。
“我怎么感觉你身材变匀称了,没有那么瘦了。”
“因为我在学校有好好锻炼啊,哪像你。”
“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把我的手指捏紧。
“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呀?不怕丑啦?”
“我本来就不要脸。”
她把两手甩开,一手指着我数落起来:
“好好好,尽在外面学坏是吧?”
“我错了,我忏悔。”我双手合十。
“这还差不多。”她昂首说着,拉着我到临街的一个卡座边,我这时才发现之前在暗处的蛋糕盒。
“在哪儿买的?芜湖还是合肥?”
“我自己做的。”她语气中透出一丝激动。
“什么?你会做蛋糕?”
“当然,给你看看。”
她打开手机,翻出相册,一页页都是精美的可以直接拿到橱窗展览的奶油蛋糕,但是我都叫不出名。这些照片从来没有在她朋友圈里出现过。
“这些都是你做的?”
“对呀。”
“你什么时候学的呀?”
“做了三年了。”
“啊?”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我从来没把顾恨水和做蛋糕联系在一起过,特别是她已经做了三年这么漂亮的蛋糕,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从高中毕业就开始了吗?我觉得很不真实,这是在开玩笑吗?看着她耐人寻味的表情,我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她笑的是那么纯真无邪,可过去在我眼里都是稚气未脱的表现。我自以为对她知根知底,给她的灵魂在庸俗和雅致之间早早划上了刻度——就用我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与偏见。就在那一瞬间,她不再是顾恨水了,不是因为她染了头发、换了发型,也不是因为她写了首诗——她会做蛋糕,还是很漂亮的奶油蛋糕——可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惭愧,过去我那半睁着眼的不屑目光和肢体上的麻木感在一瞬间被击的粉碎。
“太漂亮了。”我望着那些蛋糕的图片失神地吐出这几个字。这蛋糕是谁做的呢?顾恨水又是谁呢?
“快坐好。”她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入座,又做到我对面的座椅上,离我特别近,走路的时候带过一阵香风。
她搓搓手,打开盖子,双手轻轻从两边把纸盒托起来。这是一个很小的巧克力慕斯蛋糕,巧克力液从顶端流下,错落在外面的一圈慕斯上,像夜色融化在黄昏里。一块块巧克力被塑形成树干和树枝的形状贴在那上面,大大小小有近十棵围了一周,树枝上点缀的绿叶应该是抹茶奶油了。蛋糕正中间用巧克力酱写了两个英文单词:“Nian Wood”。下面有两行用奶油写的汉字,是我的那首同名小诗里的。一些白巧克力碎屑落在榛子巧克力球和巧克力棒下,另一侧停着一只巧克力蝴蝶,花纹镂空,好似振翅欲飞。
“太漂亮了。”我由衷地感叹道。
“怎么样?漂亮吧。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吃奶油蛋糕,但这个巧克力慕斯蛋糕你一定要试试。”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把蛋糕移到我们中间,“我没有做特别大,我知道如果吃不完你会很难受。”
老实说,我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来没有为某个生日感动过,可现在泪腺似乎在向我发出什么信号,要我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对这个场景落泪——不是为孤独悲戚,也不是为挚爱分离——是为一个蛋糕。甚至“蛋糕”这两个词的发音在我看来还有点搞笑。
“怎么样,喜欢吧?这蛋糕的名字就叫‘Nian Wood’,‘挪威的森林’。你简直不敢相信我做了多少次,来到这里后打开看的第一眼心跳都慢了半拍,如果垮塌了那我的心也跟着塌掉了…我连补救措施都想好了。”
我看着那抄写的漂漂亮亮的诗句,眼睛湿润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读过我的诗,我也知道我的诗不可能变成白纸铅字住在千家万户的书柜里,甚至很多诗我自己都看不起。但是在她的裱花袋下它们却比李白的真迹还珍贵,一个个都美的不像话。
还好,她没看见我眼中漫出来的水膜反射出的灯光。我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及时克制住了想决堤的泪水。起码不能为了一个蛋糕哭吧?被别人知道要笑话死的。也不能在顾恨水面前哭吧?小时候在她面前哭过的那回至少让我后悔了十二年。她从卡座靠里的脚边拿来一个纸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棕黑色的礼品盒,两道蓝十字丝带上扎了一个蝴蝶结。
“生日快乐!”
我从她手中接过来,掂在手里很有分量。
“打开看看。”她期待地望着我,眼里闪着灯火,还打开了手机准备播放音乐。
我抽出蓝蝴蝶的一片翅膀,丝带窸窣滑落,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英文版的《挪威的森林》。这版精装的要一百多块,我一直舍不得买。这时响起伍佰《挪威的森林》的前奏,我看向她,她手指离开屏幕里转动的唱片对着我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系统好像卡住了。当我翻开那本《Nian Wood》的时候,那前奏后居然传来声声我不熟悉的唱腔——这原来是一首英文版的《挪威的森林》。
她看着我呆呆的表情哈哈笑了两声,双手放在膝上,凑过来对我说道:
“没听过吧?这是我找这本书的时候偶然在店家的宣传视频里听到的。”
我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唱的真不错,歌词还押韵呢。
“真好听。”我看着那一页页的英文印刷体,抚摸着纸张的质感,情不自禁地把书拿到脸前狠狠嗅了一下书香。
让我意外的是,她没有笑话我幼稚的行为,那温柔微笑的表情好像比我还要陶醉。
“喜欢吗?”
“简直爱死了。”
我捏了捏书角,用手掌摸了摸封面和封底的硬壳,把它重新放好。顾恨水一手放在紧闭的膝间,一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孩子。我与她对视时,她笑了笑,关掉了音乐,一霎的安静倏然划过,她的话语变得分外清晰:
“该许愿啦。”
她跑去关掉了灯,屋子顿时比我刚来时还要黑暗。她用手机照着亮回来,又从纸袋里拿出一根薰衣草色蜡烛和打火机,插在蛋糕预留好的无字小空间上,为我点上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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