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牛肉的汤锅就支在店门口,香味牵着船上人的鼻子上岸。

饥寒的行路人点一碗牛肉汤面,将碗里的热气稀里哗啦吸到肚里,额头逼出芝麻粒汗珠,浑身惬意。

背纤出苦力的,舍不得吃牛肉汤面,几个人坐一张桌,各自排出几枚铜板,一人叫一碗老酒,老酒在酒焐子上升温到冒气,滚烫的酒碗捧在手里,带着烫沽下去一大口,几个人合买的一小碟咸萝卜干放在桌子中央,一人拿一块在手里,咬一小口下来过酒。

纤夫们坐在角落,看客商们大声说话,他们低声的闲聊不过是在耐心的等待,等待雇佣他们的客商们吃饱喝足,大伙儿浑身暖洋洋的一起上路。

身上洋钱多的豪客叫一碟牛肉,拿筷子夹了慢慢送进嘴里,一口牛肉一口老酒,将南北东西的新鲜见闻互相讲闲,言谈举止里飘出来的是高人一等的见识。

有铜板时候的王坤英也吃不起牛肉面,她会点一碗牛肉汤下的面。

面上有一层亮晶晶的牛油,那是汤的精华,上面撒了葱花与胡椒粉,点上香菜,面还未到,香味已经钻进鼻腔,王坤英两只手将大碗捧起,小心的将一口口滚烫的面汤吸进嘴里,咕咚咽下肚去,满足的感觉从胃里爬遍全身。

筷子高高的叉起面条,宣扬的是一个女子热气腾腾的好心情,面条像潮水般奔涌进嘴巴,在口腔里完成被牙齿切割的仪式,变成小段落的面条们重新认识彼此,相互拥抱、快速通过期待它们已久的喉咙,当王坤英再次抬头,额头上已沁出不易察觉的细密汗珠,此时的少女王坤英放慢了速度换了一种享受吃面的方式。

她欢喜假装盯着店外,竖着耳朵听店里的人讲闲,每次听到南通城里的事,她会格外用心,那是最诱人的地方,因为那里有自己久未谋面的娘和弟弟。

那样的时光其实不大有,毕竟铜板是那么珍贵。

每次坐在店里时间也不能长,婆婆会算计着时间骂。

做小媳妇的几年里去过几次牛肉面店,王坤英全都数着指头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曾忘记。

吃完牛肉汤面,她会买两块葱油酥的咸夹?口味烧饼,烧饼上全是香喷喷的芝麻,她给曹嬷嬷一块,还有一块偷偷的给范家爷爷,那是对一碗芋头的报答。范家爷爷像个孩子一般欢喜的笑,将烧饼吃得一粒芝麻都不剩,一老一小的友谊,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小秘密。

每次去过药铺店,王坤英要交三个铜板给婆婆,这是她们之间的约定。有了三个铜板护驾,农闲的时候,王坤英就可以找更多的药材。

婆婆大方的许诺:“你弄个罐子把多的铜板存起来,以后买了田,算你娘家的。”

从一把铜板聚成一块银元的路很长,从一把铜板变成一块田的路更长,就算如此,王坤英还是对自己的存钱罐子投入了巨大的期望。

婆婆在使弄人方面,不愧对地主婆的身份,要是把王坤英的铜板都收走,王坤英就失去了勤快的动力。

王坤英在外面的时间多,家务活韩春就要做得多,婆婆时不时还把铜板敲响了给韩春听,弄得韩春不得不跟王坤英治气。

现在,韩春不会在一张床上与王坤英治气了。

满了十八岁的韩春,将在正月初八与老大范敬祖拜堂成亲,韩春本就是范家灶上的生米,邻居们以为不过就是添一把柴,加点水煮成熟饭的简单事儿。

没料到,婆婆三天前,将韩春送回娘家,三天后一队挂红披彩的锣鼓队,乘着两只船,将韩春从娘家迎娶,船上体面的陪嫁,其实是由范家带去的,王坤英不明白婆婆为什么干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后来想明白了,可能是婆婆体恤韩春,给老韩家一个光彩的面子。

范家张灯结彩,酒席整出十几桌,村里家家户户包了几个铜板来吃喜酒,那是范家女人挨家挨户跑上门请的:“人情无所谓,都来吃杯喜酒。”

好些跟范家没有来往的人,不晓得精屄刁卵的范家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许真是人逢喜事转了性,反正包几个铜板,一家人过去,便宜是吃定了。

新房里,一张老式床上,四条崭新的被子花花绿绿的叠在床上,别人成亲韩春也见过,婚床上有一床新被子就可以了,韩春心想,这些年在范家的苦小媳妇生活总算没有白熬。

范家敞开婚房门,邻居、亲人们都来看新鲜,看到床上四条崭新的被子叠起来老高,有人夸赞说,到底是大户人家,看看人家这日子过的。

范家婆婆陪在一边谦虚:“哎,就是呐,不能因为是小媳妇就亏待人家,我们荣福家该大气的时候从来不小气。”

韩春那个唱僮子戏的父亲打扮得像要上台演戏,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风光过,穿着新衣裳站在人群显耀处,向韩春娘夸耀自己把女儿送对了人家。

范爷爷穿上了一身压箱底的衣裳,那套衣裳每次过年才拿出来穿,每次穿在身上跟新的差不了多少。

范爷爷坐在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堂屋,受了新人的三拜,按照乡间的规矩坐在宴席的主位,这位日渐萎缩的老头,难得挺直了腰板,既像主人又像宾客。

范爷爷眼神有些迷糊,他东张西望,判断着来宾的成色,也有懂礼数的人家带着孩子来给老头儿请安,不管是否记得谁是谁,范爷爷一律笑咪咪,一看就是经历过场面的人物。

村里的老头儿们难得聚在一起,他们与老范互相捧起酒碗,致敬他们陈年烂谷子的交情。

王坤英的婆婆带着公公来敬酒,一位老者识趣的夸赞范老二荣福会发家,老二媳妇会持家,范家婆婆提着酒坛子给会说话的宾客多倒了一口酒。

范爷爷下意识用手触碰酒碗,范家婆婆的酒坛子从范爷爷碗前轻描淡写地划过,范老爹的尴尬只有那么眨眼的功夫,眨眼之后,范老爹神情自若的与老兄弟们继续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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