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森送来的箱子里,竟然藏了这么一个闷声雷!巡河归来,许任愚面上不作声,私底下已是连着好几夜都没睡踏实。稀里糊涂接在手里的这桩命案,打眼瞧只关涉谢、章、魏三家,可抽动一根丝,扯坏一匹锦,背后的勾连实在大意不得。就说谢家,除去谢盛辉那几个顶着一官半职的宗兄族弟,他夫人的娘家也颇有来历。据张修的消息,胡家跟沂王曹佾沾着亲。沂王曹佾,这是何等显赫的人物!祖父是开国大将曹彬,亲姐姐又做了仁宗的皇后,自己还冠着“王”的封号。虽说他本人死了已快八九年了,可放到谢家身上,便是这点儿追到阴曹地府的关系,也仍能在阳世替他们撑着几分威慑力。更何况,谢盛辉的儿媳妇是江州姜氏的女儿,她一母同胞的兄弟现如今正在西北前线替官家卖命。单是谢家这头,稍不留神兴许就成了告御状,更别提还有个广通门路的章家。许任愚一面焦急,一面也气恼。顶天不过是几句提点的话,费不了什么事,可苗察推偏偏不吱声,这不是存心等着看自己栽跟头么?任愚自认热血衷肠,到任以来从无怠慢越轨的举动,却不想落了这么一个局面。难怪古人说,忧民济世是鸿鹄志。必得在虚空里浮着才好指点江山呢,若不然,你且请它落下地来看看,凭是多高贵的雁鸟,一样叫人网了去做盘中餐。
之后的日子里,许任愚多方查探,参照案卷把知情的差吏问了个遍,企图借助他人的记忆重返凶杀夜。然而,当事情的脉络逐渐清晰,任愚的疑虑也与日俱增,尤其是在听说了马家的案子以后。
马家搬到青草巷,是前年春天的事。在那之前,他们已在泰丰街住了好些年——就住在谢宅里。马康第一次见谢盛辉,是二十多年在京城朱雀门外的状元楼。那时谢盛辉在京赶考,临到考前,贴身伺候的仆役却病死了,只得火急火燎的托了伢侩就地雇个替补。这替补便是马康。二十出头的他,从此跟在主子身边南来北往,由跑腿小厮一步步做到管家的掌事。可以说,没有马康,就没有谢家在泗州城的宅院。元祐元年秋,谢盛辉结束了泗州的职任,奉旨迁调万州。依本朝法度,官员赴川峡四路履职,不得携家属同往,加之泰丰街的宅子那会儿才刚动土,谢盛辉因此将马康留在泗州给娘子做帮手。宅子修了三年多,直到谢盛辉调职回京的前夕才竣工。那之后,谢夫人便举家北上,与丈夫团聚去了。故此,随后在济灵山南麓建起来的避暑庄子,只是经谢夫人定下图纸,实际的修屋架梁,全靠马康跟他两个儿子操持完成。正是这样的肱股亲信,在谢盛辉辞官归泗的次年,搬去了青草巷自立门户。
有关马康的出走,据他本人生前的说法,是为了给儿孙留点儿念想。二十多年来,他替谢家忙前忙后,买田置地,修完宅子修园子,修完园子修庄子,修到最后,自己也动了心思,想学着东家给后人置些产业。他说他记着恩情,一直守着泗州的宅子,直守到主子回来了,才将这点儿私心说出口。旁的人听了,无不点头感佩。泗州有句老话儿,叫做“恩情如水往下流”,意思是说做爷娘的,天然惦记着为子女铺路。这传了几千年的人伦,想必谢盛辉最能体会,所以后来才不惜本钱的给马家送乔迁礼。大到田庄,小到金银器,感念得马康逢人就叹自己造化好,遇上了再世的菩萨。只可惜,他的造化好归好,却不长久,转年二月就遭人灭了满门除了根。大约是缘分未尽,到了六月,他那重情重义活菩萨般的前主子,也追着他投胎去了。
城里到处是流言蜚语。起初,传得最盛的说法,是怪马家太过张扬露富,招惹凶贼翻墙盗财,引发了人命案。然而,到后来连谢家也出了事,风声便全都转了向——谢宅里金玉满堂,却也没听说丢什么物件哩!若不是图财,那多半就是仇杀,而且是连主子带帮凶一并杀了!可若是仇杀,这戏便要换个本子唱。因为早在四月初,县衙方面就已宣布马案告破。谋财害命的流匪经州衙复审,报本路提刑司核准,早就斩首示众了。鼓噪了一个多月的“破案如神”的佳话,至此寿终正寝,坊间纷纷改口说官府杀错了人。毕竟,两起案子连行凶手法都如出一辙:翻山墙入户,悄无声息地照着脖子一刀毙命,连杀数人。这样上成的武艺,在泗州地境可少见得很呐!
谢家的案子到底该怎么查?倘若串起马案找线索,稍有差池定会与知州乃至本路提刑司结下梁子。可若闭上眼睛弃马案不顾,众议难平是一方面,怕只怕谢家也不会善罢甘休。连日的倒春寒让早春的夜里格外清冷,坐得久了,手脚都是木的。许任愚收起卷宗放至一边,将案上的油灯移到近前,伸出两只冻得发僵的手拢住摇摆的灯焰,想从昏黄的光晕里借些热气。然而,手刚罩过去,屋子里霎时就暗了下来,连周遭一尺见方的事物也看不真切。晦暗之中,他缓慢的转动着头颈,想松一松酸胀的脖子,不料一转头,倒被自己的影子唬住了。悄然间,原本清瘦的身形轮廓,已经膨胀成黑魆魆的庞然怪物,被牢牢地钉在背后的墙壁上,做了那灯的囚徒。
“官人觉得冷,唤我来灌个汤婆子便是,怎的这样委屈自己?我上外头打水回来,远远的瞧见书斋里昏沉沉的,还当是灯油烧尽了。”明东敲门走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形,不及搁下手里的油壶,便要转头去取汤婆子。
“不碍事,时候也差不多了,明日还需上谢家走一趟,本就打算歇息了。”
“说起谢家,我今儿个倒是从方押司那儿听了几句闲话,还关系着张司理呢。”
“张修?”任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正预备抻一抻胳膊,听了这话倒也没往心里去。
“可不是!”明东将油壶放在窗边的条桌上,走到案前替许任愚收拾笔墨,“您想呀,他连巡河这样不挨边的事儿都肯陪着,轮到探查凶案现场,怎么就辞了?讲道理,这一宗倒是跟他的职分扯着点儿干系呢。”许任愚闻言,苦着脸笑了笑,不应声。明东继续道:“我听方押司说,他们两家是有旧怨的。早些年,城里有破落户卖祖产,其中北郊济灵山脚的一大块地方,风水极好。当时是张家抢先得着信儿了,赶上门去付了定钱。哪晓得前脚刚走,后脚就叫谢家截了短。”
任愚奇道:“定钱都给了,还能截短?”
“谢家放了话的!甭管那头出多少,这边一律照着双倍的给!”
任愚不禁皱起眉头,道:“如此却是有些失道义。”
“说的是呀!张家是住在老城里的门户,自己的根就扎在这儿,多少年的威望了,倒让一家外来姓打了脸,哪里就甘心?眼见谢家口中夺食,大张旗鼓地修起隐水坞,遂咬牙上对岸的都梁山高价盘了一块地,两家子人隔着江河打擂台,就此结了怨。”
“难怪呢。看来谢家的事情,以后须少去麻烦安原兄了。”
“就凭这句话,可见我家的官人贤良方正!不怪是赵官家钦点的人物,这样宽厚,如今的世道是打着灯笼也找不见几个了。我要是早几年遇上您,不晓得该省下多少苦难!您是没见过,像我这样打娘胎里就是苦力命的人,日子多难挨!我呀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东家求西家讨,实在饿急眼了,也有上酒楼食肆的门口撒泼打滚的时候。抱腿拽衣裳不体面,搅别人的营生不厚道,这些我都晓得,可有什么法子?世上那么些个憋着坏的人,总要先保住自个儿啊!”明东看不得许任愚那样老实,想旁敲侧击地劝他几句,可又怕显得太逾矩,所以一番话说到最后,假意举起袖子来拭眼角,道:“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学着小娘子似的在这儿哭天抹泪,叫官人看笑话了。”
许任愚只道他是说动了伤心事,情难自抑,急忙劝解道:“哪里的话,一家有一家的难处。”
明东又道:“官人说的是,我好歹是老幺,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顶着。似官人这般,又是家里的长子,先老爷又走的早,老夫人和底下的二哥儿就全指望您哩。不是我说,这世上到底是黑心的人多!瞧瞧那苗察推!藏奸使诈的时候不作声,临到要摆酒收喜钱了,巴巴的赶来送帖子。我今儿个合计了一天,倘要照着这边的常例给,只怕月底就没有余钱寄给老夫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的拿眼角去探许任愚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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