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让你自己去找地方住,你要我给你推荐一下云水镇上的客栈?”
初时,梁七对这个请求有些大吃一惊,随后一想,眉宇间愁云密布,嗫喏着说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住过云水镇上的客栈。
王十一离开却又转身回来的起因无非是昭师送来了一封灵力做就的信笺。王十一展开来看,只见上面昭师不留一丝一毫情面地道王十一既然不回来了,那今天便自己在外面寻地方住了。
想起今日师父明明喊她打坐,她转头就找了捉妖司的人,随她一起闯进林府,妄想要救得再多几条人命,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只能如林霜所言,救得一人,那便是阿七。
王十一心里知晓师父肯定是生气了,她向来说一不二。即使平常昭师便像冻住的炮仗,寡言少语,不会过多干涉王十一,可昭师对于王十一不听话的态度是颇为恼羞成怒的。
昭师告诫过王十一少与凡人接触,凡人多阴险狡诈之辈,王十一还是小小年纪,容易上当受骗。昭师也不满王十一与梁七接触交友,时时板着脸,表露着不高兴,但实际上昭师却又并未真正阻止,倒让王十一困惑不已。
王十一深知只要自己达到太上长老的标准,昭师一般不会管自己的事。至少从与阿七交友这一点上,王十一感激昭师,她的师父,头一次放宽了她的标准,哪怕昭师后来想起便后悔不已此时心软,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昭师便佐以最恶毒难听的话语攻击她最看不起的人,时时刻刻警惕着她厌恶的凡人蝼蚁和她不想收的叛逆徒弟。
梁七倒不去深究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她只知道王十一要去住客栈了。那不如留下来和她一起住,哪怕一夜都足以让她兴高采烈。
再三劝了王十一好多,梁七才将王十一想去外头找个客栈的心思打灭,得了王十一点头,拉着王十一去她的房间。
其间八咫抱着快要将他埋进里面,只剩一颗脑袋的被子也想来掺一脚,结果被梁七丢出去了,警告他不许随便进女孩子的居所,得到的是八咫懵懂委屈的眼神。梁七无奈又好笑,八咫这个年纪也不太懂得多少男女之别的意思,虽然她也是……不过她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八咫没有八岁,可她已经十岁了!所以不许!
梁七答应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八咫才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回自己房间。
“那你答应我了,不许反悔,不许像之前那样骗我哦,我会和三哥还有大哥说的。”被子盖到下巴处的八咫睁着大眼睛看着梁七认真地说。
“得了吧你,想告我状。”梁七被气笑了。
确认八咫没有突发情况后,梁七回了房,整个人兴奋得根本没有丝毫睡意,过度的兴奋让她想要做些出格的事,想起大哥藏的酒,就想要偷喝那些酒。
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被王十一制止了,王十一很认真地和她说了小孩子不能饮酒以及饮酒的危害,梁七只能耷着脑袋遗憾地从厨房回了居室。
王十一说她像只可怜小狗。
梁七反驳说我才不是小狗。
王十一双手环绕于胸前说就算是也没用,因为小狗也不能喝酒。
梁七表情有些生气了。
稍显拥挤的房内,烛火昏暗,二人挤在一张简单的竹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就坐起来聊天。
王十一看着被刷成黑色的平棊,听着梁七坦言自己是头一次留朋友住宿,也是头一次那么晚不睡觉,王十一点点头,说我也是,不过有点差别,因为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练剑,听得梁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如今子时三刻,也就是说,这个点十一还在练剑?
“所以说我也非是那等天赋异禀的天才啊,还需勤能补拙。”
“那你作息如何?”梁七忍不住好奇问道。
“我卯初(五点)醒,洗漱过后就要去上一个半时辰早课,辰正时分(八点)下早课去吃早饭,消食与休息共半时辰,至巳初(九点),便去锻体养神稳道心直到日中(十二点),回去休息午睡半个时辰,醒来后去吃午饭,未正时分(下午两点)就要去集合练剑,直到黄昏戌初(晚上七点)结束,然后该吃饭的吃饭,留堂的留堂,回舍的回舍。”
“你们修仙者也需要吃饭啊?”
“我是小孩子,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吃呢!”王十一俏皮地吐舌头道。
“可是你们修士不是辟谷的吗?”梁七纳闷道。
“笨蛋阿七,你被那些胡编乱造的书给误解了。辟谷不是不吃东西,只是不食五谷,或是在一段时间内断食。修士也是人,不吃东西,那还怎么修炼啊,寿命还没有终结呢,自己倒给饿死了,比什么掉粪坑里淹死还奇葩呢。我师叔说千桃园之困当年因缺少粮食而死的修士至少有七十多个,要知道被围困的修士一共也就两百三十九个,这个饿死数字已经很惊人了。”
“好可怕。”梁七半天憋出这句话来,脸烧得厉害。
“那可不是。”
“对了,我们天崖风就是如此苦的,阿七你听了,害不害怕?”王十一揶揄地朝梁七笑道。
她说这话没什么意思,只是梁七有时开得了玩笑,有时却开不得玩笑,比方如今王十一这话,莫名激起梁七心中的好胜心与不满,她登时有些不快地说:“你能行,我也能行。”
王十一从来不会打击人,她听出了梁七话里的负面情绪,却依旧笑眯眯地祝福她,给予她鼓励,随后她跟梁七吐槽她作为一个小朋友怎么被门派摧残的。
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不该这样对朋友,梁七的脸色渐渐缓和,但她没有开口道歉,因为她那该死的,时隐时现,总是在不该出现时候强行占据她所有感觉的自尊,和想要维护的,拉不下来的脸面。啊,是的,孩子也需要这些。
听着王十一口中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她恐惧,害怕,好奇,向往……而对于人,又不得不承认一点,她羡慕朋友的同时也嫉妒仰望着朋友。
有时她整个人表现出来的仿佛是她朋友的另一面,胆小,软弱,自私,虚伪……像是一颗挂在树枝底下见不到广阔天空,艰难成熟,努力保护自己不受害虫啃咬,路人采摘,鹰鸟啄食的果子,被别人指点着,评判着。它在那些目光与语言中长大,久而久之,这颗没有成熟的果子浑身充满酸涩的味道,有时会异常关注自卑于自身的味道和品相以及效用,以至于恶意揣测着最顶端的又大又红被所有人称赞方方面面的果子,想到自己如今处境,谩骂与仇恨过后,内心诡异般地轻松许多。但是,但是,这颗果子天生良善,深夜里它总是会后悔,委屈,压抑着声音低低哭泣,它身上酸涩的味道快要把它自己也淹没了。
想到这些,那种矛盾的思绪撕扯着她,让她喉咙发涩,发堵,于是那句道歉说不出口。
她与王十一聊了一宿,多是这些年来二人过的什么生活,经历什么趣事,遇见什么妙人。
王十一对八咫挺感兴趣的,便随口问了八咫,第一是八咫的模样让她产生了极大的困惑。
当王十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时,即“八咫可能为丘方氏人”,又详细为梁七解释一番丘方氏人于修仙界或者人界是什么样的存在后,梁七根本不愿意相信,连连否决说不可能,可当王十一连续抛出几个丘方氏人的外貌特征,八咫都几乎符合。
八咫的发色是黑的,只是发梢越往上,越像火焰的颜色融入了黑夜……或许只是巧合呢?她以前总觉得八咫的头发与晒不黑的皮肤是缺了某些元素才会那样,所以偶尔看书时会情不自禁往这方面去寻找解决办法,结果一无所获。
面对这样确凿的证据,梁七还是下意识反驳了一句“可不是所有丘方氏人都是那样的”,可在王十一灼灼目光下,她有些难堪,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与迷惘。
因为是无解且天生的,所以肯定是一无所获啊。梁七思想至此,不由得苦笑。
我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那个和尚的话觉得八咫是我的贵人呢?三年了,我什么奇遇都没有,反倒被这个娇气的小胖子气得够呛。
王十一又接着说丘方氏一族的故事。
“传说丘方氏有一支最纯种的血脉,不仅以尊贵的古为姓——这在他们氏族里是王族的专姓呢——而且外貌特征悉数继承第一任古炎王的:如同地火一样危险的红发,永远不会更改的雪肤,以及那双传说中承袭自天神古炎非越的不详之眼。不过这一支因为血脉缘故,存留至今极少。
“我只晓得前段时间丘方氏最大的聚集地南疆发生动乱——具体怎么发生的我并不知道——后以神殿牵头,仙盟为首,召集各方修士共同前往镇压南疆一乱。经此一事,丘方氏死伤惨重,损失更是不可估量的,最为遗憾的便是古炎王与八王中的四王均在此次战死,古炎王妻子与一王下落不明。因为我们门派也派了人去,此事我是在其他师兄师姐口中听闻的。”
梁七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当王十一说当今修仙界,丘方氏的处境尤为糟糕之后,她的右眼皮兴奋地跳了很久,直到她抬起手用食指揉了眼皮。
这可不是贵人,这是催命符。
“不,只能说越来越糟糕了,自从被赶入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孤山荒漠之后,他们过着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四代人了。”王十一自言自语道。
王十一还在说着,猝不及防被梁七握住双手,颇有些吃惊。
此刻的梁七看起来却很着急与混乱,眼中急切与担忧的心思流露出来,从嘴里吐出来有些语无伦次:“十一,你一定要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八咫是丘方人此事板上钉钉,可是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八咫是丘方氏人,我说过要一直保护他的,虽然当初是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哄他的,但是、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那样做,所以我求你,帮我。”
在说这话时,梁七心里下了主意,打算去找些染发的植物,把八咫的头发染成普罗大众的黑色。
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家这小胖子和丘方氏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然她可能也会受到连累,还有她的家人们。
如果是因为她的一己私欲而导致那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她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那当然啊,我本来就没想过说出去这事,你放心,就算是我师父或者我爹娘,我都不会说的。”王十一拍着胸脯承诺,全然忘记了既然她一个小小修士都能看出来八咫身份,何况其他修士呢?
她这话果真还是不能让梁七放松下来,梁七看着王十一欲言又止,眼神躲闪,明显又有事要求助于与她来说拥有鸿沟天堑的修仙者王十一了。
看出她的为难,王十一先给她吃定心丸,与她说今夜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会答应的,只要不违背原则底线就行,颇有一种义薄云天之感。
听了这话,梁七怨念地看了王十一一眼,嗫嚅道:“我没想这么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说,八咫如今失了与我相遇之前的所有记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之前亲人朋友。我有些自私,我也不想他以后知道这些事,我想他今后安安稳稳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就行。我怕他有一天恢复记忆,所以未来某一天,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帮我把八咫那段记忆永远封存下去。”
“唔。原来是这样,可是他现在还小嘛,就算有那段记忆又怎么样,长大之后就会忘了的。”王十一叉腰笑着说。
“……我觉得,嗯,他会记得。他其实很记仇的。”梁七屁股底下仿佛藏了针,她坐得不端正了起来,微微支起上身,左右摆动。
她无法说服自己八咫会忘记丘方氏一族的血海深仇。那可是他的民族啊,他的家人,他的故乡啊。
“这样啊,可是这世上没有真正能将人记忆去除或永久封存的手段呀。”除非把那个人变成傻子。王十一为难地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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