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跟赵厂长请了假,周日上午6时30分,姬羽登上了去天津的火车,9时10分在天津西站下车,根据大哥提供的路线示意图,出了车站在路西乘24路公交车,在南开区八里桥下车,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了天津市无线电技术学校,老远就看到大哥在校门口张望。

从家里出来三个多月,终于见到亲人,姬羽激动地眼圈都红了,老远就喊:“大哥!”可到了近前心里却咯噔一下,大哥的右胳膊怎么打着夹板吊在脖子上,姬羽立时泪奔:“大哥,你这是咋的了?”

姬翔算计着车次提前一个小时就在校门口等着二弟,可看到真人却有些不敢认,二弟什么时候这么帅这么洋了?看眼前这位,半分头,上身浅灰拉链夹克,下身涤卡蓝斜纹制服裤,脚下一双崭新白底红边半高腰回力球鞋,潇洒英俊整洁利索,再看自己,洗泛白的蓝色针织料中山装打了仨补丁,皱巴巴的黄平纹裤也有破损从里面贴了伤湿止疼膏当补丁,脚下的解放胶鞋前面磨出的洞快要漏出脚指头,这衣装比在村办小学当老师时还要不堪些。

姬翔这三个月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助学金每个月才12元钱,一天平均4毛钱光吃饭都有些紧张,更别说买衣服了,从家里带来的20多块钱,早就买了学习用具,肥皂牙膏已经成了奢侈品,幸亏二弟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寄来了10元钱,否则很可能这中专就念不下去了,他知道二弟的经济情况比他好一点儿,但决好不到每月给他10块钱的地步,毕竟二弟的助学金也只有18元钱,给了他10块钱,二弟就剩下8块钱的助学金,无法想象二弟的日子怎么过,可是姬翔每次给二弟回信,都硬着心肠又满心惭愧的没写不要再给他寄钱的话,连少寄些钱的话也没敢写,10块钱刚刚能维持他最低生活状况。

他也曾想过勤工俭学来着,可是这个无线电技术学校位置实在太偏了,去市区乘公交车都得走半个小时,周围里三面是农田一面与水上公园相邻,风景倒是不错,可风景不能饱肚子也不能提供挣钱的机会。再说学校安排的学习课程实在太紧张了,每天白天课程都是满满八节必修课,晚上自习写作业,只有周日才能有时间洗衣服整理个人内务,哪里有空外出打工?

姬翔是4月份才知道二弟找了份很不错的夜间工作,他就担心二弟的学业和身体,夜晚做8小时工作,白天怎么可能不犯困?可他没法劝说弟弟辞掉工作安心学习,因为一旦弟弟辞掉工作,可能他们兄弟两人都不能完成学业了,姬翔每次给弟弟写回信时都眼含热泪,好多个夜晚,他在冰冷的床板上辗转反复无法入睡,暗暗发誓,只要三年后毕业分配了工作,每个月都拿出一半工资支持弟弟,让弟弟在第四年舒舒服服的享受一年大学的生活,虽然他也知道,毕业后他的工资每月只有32元,一个月16元钱不一定能维持基本生活,他还是想让弟弟第四年能有一个美好的大学记忆。

他现在能帮到弟弟的,只有节俭节俭再节俭,决不能给弟弟添更多经济负担,他以为,弟弟的情况可能更不堪,因为离开家时,给弟弟准备的生活必需品比他这个大哥少很多,就连弟弟的棉衣棉裤和布鞋也是他穿了几年后传给弟弟的,唯有一床褥子是新的,还是他这个大哥硬逼着弟弟收下的。

现在,已经走到他身边的帅气青年,从头到脚全身行头,无一不是时髦又崭新,即使班上天津市里家境上乘的青年,衣装也不过如此。

姬翔努力适应当前状况,但看到姬羽手腕上的电子手表时,还是把他惊到了:“小羽,你,你抢银行了?”

姬羽正在为大哥的惨象悲痛难过,却没料到大哥幽默至此,抹着眼泪埋怨:“问你正事呢,干嘛打岔,干啥坏事了,让人打成这样?偷看女澡堂了还是女厕所了。”姬羽的语文功底扎实,反击很是犀利。

姬翔举起左手,表示停战:“一言难尽,走,到我宿舍说去。”

姬羽跟着哥哥进了这个全国第三大城市的重点专科学校,打量四周,心里就有些鄙视,这就是重点中专?也太寒酸了,校园大小跟老家高中差不多,优势是有几座楼,可最高的楼也只有三层,所有的建筑都是黑乎乎脏兮兮,校内路面是水泥六棱砖或红砖铺制,体育场只有两个篮球场,篮球场地和跑道都是三合土制成的,下雨肯定一脚泥。大哥的宿舍楼是两层楼,大哥宿舍在顶层,一看就是冬冷夏热的房型。进了宿舍,姬羽吃了一惊,里面是个大房间,密密麻麻全是床,上下层铁床,目测不少于12张组合床,屋里倒是没有别人。

姬羽放下行李往大哥对面床上一坐,长长的叹了口气:“大哥啊,我现在真的庆幸去年高考时没跟你报中专了,你这直辖市重点中专生活条件,我看还不如咱村办小学呢。村办小学老师至少俩人一个宿舍。”

“目光短浅,鼠目寸光,一叶障目。”姬翔一口气说了三个眼睛的成语。

用蔑视的目光瞟了弟弟一眼:“学校是什么?学校是学生学习知识的殿堂,是步入社会的跳板,是人生第一个客栈,规模是大气恢宏,还是草庐寒舍,对学生来说只是三到五年的暂时客栈,对我们学生,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学校能学到什么?社会对这个学校的认可程度,天津市无线电技术学校别看不起眼,咱中国的无线电拔尖人才大部分都出自我们学校,中国的第一台电视机就出自这个学校毕业生之手,怎么样?厉害吧?你们燕州轻工业学院规模大条件好,出过哪些名人?给国家做出了哪些突出贡献?哑火了吧?好了,不比学校条件了,说说咱们俩的情况吧,在信里三言两语的说不明白,现在可以详细唠唠了,是你先说说你的暴发户发家史?还是我介绍下我这贫下中农的落魄史?”

“大哥,你先说说胳膊怎么了吧?多前儿的事?你来信怎么不跟我说?”

“我胳膊没事,小伤,上星期二学校开运动会,我跑200米栏,本来夺冠都有可能,可是跨第四栏时,旁边那人把他的栏踢到我这边了,我被绊倒胳膊让栏架硌了一下,抬着不得劲,到南开医院拍了片发现是小臂骨裂,但没折断没错位,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好。”

姬羽一拍大腿脱了鞋叹声道:“咱哥俩这是怎么了?天生跟这次春运会相克啊,我给你看看我的脚,看了没,5000公尺长跑,愣是把大脚趾指甲盖给弄没了,巧的是也是人家绊的我,不过,我比你幸运,冠军保住了。”

他俯下身穿鞋系鞋带,低头看到大哥的床铺底下放着一满盆脏衣服,随手把盆子拉了出来:“水房在哪边?我帮你把衣服洗了,咱们边洗边聊。”

姬翔脱口道:“你放着吧,不用你洗,温岚说下午来洗。”

“嗯—?什么情况?温岚是谁?这应该是女孩子的名字吧?”姬羽上下打量着大哥,无不狐疑的审问。

“啊,嗨!一会儿她就能过来,来了你们就认识了,我们同一年级的同学,跟我们不一班,我是无线电专业班,她是半导体元件班。”

“嗯,不是一个班,还帮你洗衣服,是女雷锋还是另有故事?走吧,边洗衣服你边坦白,我端着衣服,你拿洗衣粉,肥皂也行。”姬羽端着衣服出了宿舍。

姬翔只好拿着肥皂盒跟在弟弟身后:“水房在最东头。”

在水池边,姬羽把水龙头开成一股细流,在水的冲刷下揉洗衣服,扭头看了大哥一眼:“说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姬翔神色略显不自然,脸微微发红:“说就说,没啥见不得人的,小羽我先跟你说个事哈,我毕业去向已经定了,你猜我毕业后会分到什么单位?”

姬羽直起腰看着大哥怀疑道:“不会吧?你们三年学期,怎么会开学三个月就分配单位了?你毕业后的去向吗?你这专业有些麻烦,咱们县又没有无线电企业,回咱们县肯定要改行,估计会分到省城或几个地级市。”

“都没猜对!天津,我已经确定留在天津了,天津市电视机总厂,呵呵呵!没想到吧,开学不久,学校组织77级新生去天津电视机总厂参观,电视机总厂的厂长,是我们校长以前的同学,中午厂里招待我们吃的饭,下午总厂业余曲艺团和我们学校文艺队联欢,我不是会乐器吗,一入校就进校文艺队了,在联欢会上我吹了一首笛子独奏百鸟朝凤,又用二胡拉了一首骏马奔腾保边疆,两首曲子演奏的都非常成功,总厂厂长也是个文艺爱好者,对我很看重,跟我们校长说,毕业时必须把我分到他们厂,校长一口答应了,这可太意外,太令人兴奋了,要知道,我们学校是地方学校按说只招收天津本地学生,不过天津以前曾经是燕云省的省会,天津划为直辖市,燕云省教委和天津市教委协议,每年招收100名燕云籍的学生,不过这100名学生由燕云省统一分配,不留在天津市分配工作,我是唯一一个留在天津工作的学生,而且是全国电视机排名前三的企业,把我们学校所有燕云籍的同学都羡慕坏了,你说这是不是意外之喜。”

“能留在中国第三大城市,还是电视机总厂工作,听起来确实不错。所以呢?你就陈世美了?踢了秀英姐,跟那个什么温岚勾搭上了?怪不得这么大的事儿不在信里跟我说,心里是不是特愧疚?”

“姬老二!胡说啥呢?啥陈世美,啥勾搭啊,说话咋那难听?温岚也是我们校文艺队的,打手鼓,我们比较熟,确实是总厂厂长要我之后我们才走近的,她家在天津市里住,条件比咱家强上天,她父母都是退休工人,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三个哥哥都成家了,大哥在工厂上班,二哥在物资局当司机,三哥在学校当老师,三个嫂子也有正式工作,妹妹学习很好,今年7月毕业就参加高考,进大学比较有把握,开始我还觉得咱家条件配不上人家,可温岚看上了我这个人,不嫌咱家是农村,不嫌咱家困难,这让我很感动。”

“你觉着很感动,我觉着你很反动,你和秀英姐到了哪一步,你没点儿数?秀英姐对咱妈、对咱奶奶,比咱们当儿子孙子的都孝顺,你就这么把人给甩了?你还当过老师呢,就这么为人师表的啊,哥,我鄙视你!”

“就知道你是这态度,我才没写信告诉你,就怕你胡思乱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当今年轻人有几个是初恋就成的?谈恋爱、谈恋爱,不就是谈谈看看,谈得拢结婚,谈不拢就散,正常得很,西方发达国家还兴试婚呢。我们都大了,应该认清现实,遵从现实,我如果不能留在天津工作,在燕云不管在哪个市工作,都不会离开孙秀英,高考后我把我的学习笔记、习题集都留她了,到天津后我生活那么困难,还到新华书店给她买了好几本复习资料,鼓励她继续高考,她来信说不想参加高考了,咱们县要转正一批民办教师,她决定要参加转正考试,我大力支持,只要她能转正当上正式教师,我毕业分到咱们省任何地方,她都可以调到我身边。可是现在我要在天津电视机总厂工作,问题就大了,外地户口如果没有特殊过硬的关系,是不可能调到天津市工作的,教师更是门都没有,难道我们以后就这样几百公里两地分居吗?难道我的后代以后还是燕北户口吗?我能留在天津,是老天赐给我的天大机遇,我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遇的,我给秀英写信告诉了她我的处境,让她选择,秀英是个好女人,我没看走眼,她主动选择了放弃,让我一定要把握住机会,祝我有个光明前程,我接到她的信都感动哭了,我发誓以后发达了,一定报答秀英对我的好。”

“我呸!怪不得你胳膊被摔断了,原来是你坏了良心遭了报应,真是活该,要不是看到你给我新褥子的面子上,我现在就走,懒得看你陈世美的嘴脸。”姬羽心中火大,揉衣服的手不由加重了力气。

“刺啦!”本来已经有破损的衣服撕开了个大洞。

姬翔急的跺脚:“你轻点儿,你这是洗衣服还是撕衣服呢,对我不满意冲我来,冲衣服叫什么劲,就这么一件换洗的上衣了,撕成这样我咋穿啊!?”

姬羽干脆把破衣服扔进了水房里的垃圾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吼什么吼?衣服坏了我陪你,把你打扮的时髦洋气当陈世美。”

姬羽把盆里的衣服挑拣了挑拣,把带补丁有破洞的裤子、秋衣背心统统给扔垃圾桶里了,只留下两件裤衩,打上肥皂洗干净。

姬翔实在舍不得仅有的财产,待要捡回来,听到弟弟说要给他新的,心里就活动了,看弟弟现在的穿戴,应该有这个能力,穿那些旧衣服也真是太掉价,都不好意思跟温岚压马路,能添一两件新衣服当然是好事。

姬羽端着洗好的裤头,回到宿舍,在窗外的架子上晾好,接过大哥递给他的架子夹住,回到大哥床边,把床上的被子搬到旁边其他同学的床上,从大编织袋里拿出新买的褥子,铺到光板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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