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坪大队第7生产队队部会议室里,一张粗糙的花梨木长桌摆在正中间,几道粗细不一的裂口,弯弯拐拐的布满了坑洼不平的桌面。一盏用废罐头瓶改造成的煤油灯摆在桌子上,昏黄如豆的灯火轻轻摇曳着,一缕黑烟在灯火上面飘飘摇摇的上升,袅袅的随之飘散,棉线做的灯芯不时哔啵一下爆个灯花。正对门口那布满裂缝的土墙上,一座老式挂钟的摆锤不紧不慢的左右晃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表盘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一点。
六岁的向发军呆愣的坐在桌前长凳上,左手紧紧得搂着挨他坐着的小弟向发财,右手紧紧扣着长桌的一角,蜡黄的小脸儿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线,两眼呆呆的望着那摇曳的灯火,眸子里透露着焦急、不安和担忧。小弟低垂着脑袋,有些恹恹的打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有些熬不住了,毕竟他才4岁。
一阵咕噜噜的声响从小弟的肚子里发出来,小弟忽然就惊醒了,扬起同样蜡黄的脸,两眼巴巴的望着他的三哥满是严肃紧张的脸。三哥回过神,转身双手搂了搂这个他疼爱的弟弟道:“小弟,再忍忍,等爹找了吃的回来,咱们就有吃的了”。
“三哥,爹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小弟轻声的问道。
“呃……大伯还有娘他们带人去找爹去了,他们很快就回来了。”三哥拍拍小弟的后背,温声道。
三哥爬下长凳,又把弟弟抱下来,牵着他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口。一轮尚不圆满的昏月长着毛,斜挂在队部院前高大的柿子树梢上,稀稀疏疏几颗明明灭灭的星缀在薄薄的云间,远处一层复一层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山,在惨白的月光下显着黛色的轮廓。
兄弟俩站在门口张望,倾听。柿树的黑影拉得老长,横卧在院里,张牙舞爪的扭动;夜风穿林的呼啸裹着唧唧吱吱的虫鸣,或夹杂着几声咕咕的蛤蟆声传来,就再无动静。
“爹,你在哪呢,怎么还没回来?”兄弟俩长立在门口,小嘴紧紧的抿着,夜风吹来,时不时送来几声夜莺或猫头鹰的叫声。微凉。是的,他们的爹下午说上山找些吃的,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农历五月中,地里该种的都已经种下去了,又还没到收获的季节,属于间歇闲季。今早社里安排上午在土地坡新开的地里撒下荞麦种,又把阳坡洋芋地里的草除了,下午就没什么活了,自行安排。于是各家的女人和孩子侍弄自留地里的辣椒豆角,男人们则进山找些能吃的东西补贴补贴。
在这连绵起伏的武陵大山里,农户们依山而居。就着山势开垦出来的旱坡地,星星点点的散布各处,农户们散居期间,种一些玉米、土豆、红薯等。田地的土质大多为风化沙地,缺肥少水,产出不高,望天而收。两年前,这个叫腰凳的地方,17户人家成立了互助社,大家一起劳动,一起收获,互帮互助,淳朴的山民人人心里感觉有些奔头。可去年大旱,粮食欠收大半,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多数家里都快断了粮,或挖葛根蕨根之类的打粉,或采些野菜山菇,和着粮食吃,或许能撑到六月底洋芋成熟。
向贞祥一家半个月前就彻底断了粮,跟当队长的大哥借了五斤包谷,一家八口和着野菜撑了六天,就再也没有粮了,借也借不到了,因为家家户户都不够。
向贞祥上午灌了一肚子水又干了半天的活,中午喝了大半碗葛根粉跟鸭脚板菜煮的糊糊,背起背篓,右手攥着柴刀,左手提着攫头就出了门,今天他要进山走得远些,才能弄到更多的东西。附近能挖的葛根蕨根鱼腥草基本被挖了个干净,能摘的蕨菜苋菜鸭脚板也早被半大的丫头小子们摘了个干净。他今天的目的地是猴子崖,那里山大路远,目前去的人不多,或许能采到一些木耳野山菌之类的,也或者能挖到更大的葛根。葛根挖回来洗净,剁碎,然后和水在石磨里磨成浆,过滤,沉淀,就能得到白净的葛粉,掺一些野山菌或者切碎的苋菜鸭脚板等熬成糊糊,就是饥荒下最好的食物。挖葛根比挖蕨根效率高,而且越粗大的葛根出粉率越高,猴子崖就有很多。
在接下来粒米不存的一个多月里,一家八口就指着他抽空去挖葛捡菌度日。是的,就是一家八口,去年还是九口,如今只有八口了,就在去年的这个时节,他家三女儿忍不住饿,吃了马桑泡,中毒死了,如今说啥也要给一家人找到些吃的,让他们熬过去。
向贞祥出门时朝屋侧自留地里正在搭豆角架的媳妇秦氏道:“我去猴子崖,天黑前回来。”
“怎么要去那里呀?”秦氏抬头问道。
“那里没多少人去,葛根多些,也壮些。”向贞祥脚步不停。
秦氏搭完豆角架子,又从楼上把去年的干黄豆叶子搬下来摊在竹篾晒箕上晒着,他们的屋子在大岭西,太阳西晒,正好。去年秦氏就把社里分的一篓子黄豆叶细致的晒干,装麻袋里收在了楼上。如今野菜是越来越难采摘了,黄豆叶晒得酥脆揉成细粉,焯水去掉苦涩味,淘洗干净,和着葛根分做成糊糊充饥,更能饱腹。一家八口,一个多月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得要多少东西来充饥哟。
直到秦氏把一篓子的黄豆叶都揉烂,太阳落山,各家各户都在呼儿换女的回家,他的丈夫还没有回来,便使唤着大儿和二妞去迎一迎。16岁的二妞和14岁的大儿姐弟俩一边走一边呼喊着爹,直到半个多小时过去,月亮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兄妹俩返回来说没碰到爹,还以为爹走别的路回来了。
秦氏顿时慌了神,猴子崖林密山陡,当家的呀,咋就这么晚还没回来呢,千万不要有事呀。于是一把将刚满2岁的小女塞给二妞,让她和二儿照顾好妹妹,自个儿带着大儿就往队部奔。天刚黑那会儿,当队长的大伯子一般都会在队部和会计记录社员们当天的工分。
还没到队部那颗大柿子树下,秦氏带着哭腔的喊声就传进了会议室:“他大伯,当家的下午去了猴子崖,现在还没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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