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驻地
牛百户在营帐中来回焦躁不安的踱步,一会拎起一坛浑酒猛灌,一会把架满兵器的木栏狠狠踢上两脚。不一会,亲兵请求入帐,牛百户急匆匆亲自掀开门帘大喊:“快他娘的进来回报。”
亲兵进来笔直半跪在地,垂头丧气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牛百户看到更加着急,上去就是一脚把亲兵踹翻在地,口中大骂:“想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什么,有什么事情快说!”
亲兵捂着被踹的肋骨半天才缓过劲来:“大人,派出去的兄弟还没找到。”
“都这么几天了,一个都没找到?”
“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个都找不到!”
“妈的,这次是见了鬼了,应天那边怎么说。”
“往户部飞的信鸽至今了无音讯,未收到回复,官函也未收到。”
“马千户那边呢,千户可能救我?”
“佥事说咱们还有两天,耽误了王爷的时辰他也自身难保,让我们自己去和济南的大人解释。”说到这里,亲兵已经有了哭腔。
牛百户越听越气,破口大骂:“姓马的收钱的时候称兄道弟,说凡事有他罩着,真出事了就是自身难保了。”
正在暴跳如雷之时,又有亲兵来报,贾家村一行人已经回府了。牛百户的脸色瞬间从乌云密布到晦暗不明,沉默半晌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咬牙对亲兵道:“就算不能完全控制贾家村,但是如果先抄了贾府,补上亏空。我兄弟们还可能渡过这劫,叫庄大顶点上信得过的亲兵兄弟,准备与我破釜沉舟。”
十几骑从兖州驻地飞奔而出,往贾家村去了。
贾家村,作为“新回归”的教众,张老道一个人坐在最后面,旁听着这次白莲教的集会。说是集会,其实也就是加入白莲教的村民们聚在一起讨论近期的局势。坐在上首的,就是村里面德高望重的贾三和有着看上去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成熟的猫系少女,唐赛儿。
“敢问仙姑,现在贾行仁已死,下一步乡亲们该如何是好,大家都听您差遣了。”虽然贾行仁的死因众说纷纭,前有牛百户指认兄弟阋墙,后有吴知县三天审案一无所获。但是贾家村白莲教的众人早已经把贾行仁之死的功劳归结到唐赛儿身上,这个孤身犯险解了大家燃眉之急的小姑娘一跃成为大家心目中的仙姑,让大家又敬又怕。当然,张老道肯定不算在其中一个,反而在角落中满脸好奇的不断打量着唐赛儿,嘴里啧啧称奇:“形轻气沉,小小年龄竟有如此千锤百炼的气场,真是大富大贵之相,这个小姑娘不是凡人啊。”
“我原来以为贾行仁就是压迫的恶霸地主,推倒他,咱们农民就有好日子过。”唐赛儿声音还有几分稚嫩,说出来的话却颇为老练。
“但是我结合这几天发生的情况来看,远没有那么简单。怕不是贾府也只是站在台前的替死鬼,背后站着更厉害的角色。”唐赛儿说完,两只充满伤口和老茧的小手摊开,叹了一口气。
“那上使看控制俺们贾家村的真正黑手是谁?”贾三带头发问,其实大家心中可能早有猜测,只是不敢相信,亦或者期望唐赛儿说出另外一个答案。
“依俺猜,最前面的牛百户就是吴县令。”
话音刚落,台下满场都是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有些性格柔弱的女子,已经开始发出啜泣之声。如果说与贾太公和贾行仁斗,还属于农民斗地主的同阶级范围。那么和七品以上的青天大老爷站在对立面,已经完全超过了这些耕种了半辈子田地的村民的思考范围了。
感受着贾家村村民的悲伤情绪,仿佛一并勾起了唐赛儿痛苦的回忆。
“自打我记事起,我就在济南街头流浪,讨别人家的一点剩饭过活。济南的冬天一来,满城都是大雪,树上结满了冰碴子,看上去甜丝丝的,但是实际啃起来,里面都是土渣子。我就躲在富户门口垒高的柴堆里,满身的冻疮,冻的昏死过去。如果不是掌院救下我,收留我。这世间早就没有我唐赛儿这个人了。这些年我跟着掌院四处奔走,见到了太多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生不如死的人,看到了太多天怒人怨的事情。这个世界,必须有弥勒佛祖,才能拯救!”说道这里,唐赛儿单手结了一个说法印,虔诚低头。
众人听到这里,也纷纷下拜,口念弥勒佛祖尊号。张老道心说一声:草台班子”,但也只能跟着下拜。
“但是在弥勒佛祖还没有正式降生之前,他希望我们结成兄弟姐妹,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能携手渡过。”唐赛儿顿了顿:“作为你们的妹妹,你们在白莲上的引路人。事已至此,如果真的退无可退,真的被逼到绝路上,不管是地主老财,还是官府老爷,甚至是妖魔鬼怪,我们面前也只剩一条路可以走。”
唐赛儿缓缓望向在场众人:“人在地在,地失人亡。”
唐赛儿的话就像黑夜里平地起了惊雷,把参会的众教徒惊的说不出话来。除了少数的几个人,大家都像触电受惊一般,躲闪着唐赛儿的眼神,不敢与她那灼灼炙热的眼神对视,仿佛对上都会烫伤自己。
唐赛儿见众人没有回应,站起身来,也不做其他的动作,就是仿佛诵经一般,反复颂念着这八个字“地在人在,地失人亡”。
渐渐竟然有了回应,一开始就直视着唐赛儿的几个人,他们大多就已经是村里面最穷的农户,完全是靠着几亩薄田才能勉强糊口,土地都是全家唯一的希望。他们口中开始像喃喃自语跟着诵读,然后越读越大声,渐渐变成了痛哭流涕的嘶吼。涓涓苦命之人的执念不一会就变成了江河,偏僻的茅屋里面波涛汹涌的民意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很多老实巴交的农民,如果说他们的前半生都是任劳任怨任人宰割的老黄牛,这次是很多人心中第一次有了反抗的,乃至可以玉石俱焚的种子。
见到民意已成,大家心中已经有了保土为家的觉悟,唐赛儿反而示意让大家冷静下来:“作为大家的女儿,大家的妹妹。请大家相信,如果明天,明天我们就需要流血,就要丧命,就要先一步回到弥勒佛祖的理想乡去享福,一定先流我的血,先送我的命。但是命,不能白送,血不能白流,大家伙做好准备,听我号令,待时而动。”
张老道缩在最后,已经是有些目瞪口呆。在凤阳所处的南直隶,白莲教已经变成大多只是一个地头蛇,一个土财主就可以拉扯起来的松散组织,看似遍地都是,实则一盘散沙。直到此刻他才回忆起来,在遥远的前朝,在他阿妈还给他讲故事的年代。现在的场景,让他竟有些回忆起那个山呼海啸的时代,有一只白莲教甚至可以和元人军队对抗,名字叫“红巾军”。口中也不仅喃喃自语:“不得了,不得了。山东要出大事啊。”
突然,一个村民冒冒失推开门闯了进来:“回来了,回来了,贾府的人都放回来了。”
......
贾府,几天前还是热热闹闹的大厅上此刻已然是冷冷清清,作为贾家这一代主家唯一的男丁,贾行痴没有坐在当日贾行仁坐在的那个位置,而是仍然坐在当日他就坐的最靠近门口的尾座。
经过了几日之前的殴打和三日的审讯,贾行痴的面部已然消肿,但是很多地方还是青一块紫一块地包着绷带。他面容憔悴萧索,相比于当下时局给他带来的困扰和迷茫,肉体上的疼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不知道当下他能为贾家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身份,有没有资格去做。他就像一只早已被母巢抛弃的蚂蚁,又无意卷入了巢穴倾覆的漩涡。
“少爷,吃点水果吧。”身后贾福的声音传来,只见他端着一盘刚刚切好的水果放在贾行痴身侧,虽然贾福自己也是满身倦意,但水果仍然是处理的一丝不苟,削好了外皮,切成了两只手指刚刚好拿起的小块,这个点府里哪还有下人有心思做这个,显然是贾福自己做的。
贾行痴连忙站起迎接:”贾叔用不着这样,下一波风浪可能马上就来,你快回屋抓紧去休息吧。“
贾福恍若未闻,一把将贾行痴按下:“这件事情本就是作为管家的我应该受的,倒是二少爷你白白受这飞来横祸,先吃些水果休息休息再说吧。”
“休息休息。”贾行痴被按在椅子上,望着水果若有所思:“咱两是都应该休息休息,贾叔你也坐吧,不然看你站着,我怎么好意思吃呢。”
贾福也不推脱,在贾行痴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脸憨厚慈爱的等着贾行仁使唤。
“贾叔,你的切水果手艺还是那么好。”贾行痴享受着得来不易的闲暇时光,轻轻将一块苹果放在口中品尝:“小时候我就最喜欢吃贾府你削的水果了,不仅可以从头到尾把果子削好皮都不断,而且什么水果都可以几刀削成等大的小块。小时候吃水果甚至远不及看您削水果来的开心。”
“二少爷抬举我了,我还记得小时候二少爷您每次得了水果,自己都是尝几块就点到即止,其他的都分给府里面的下人吃,说起来少爷你才是宅心仁厚。”
“对了,贾叔我记得你削水果最爱用的是一柄像柳叶一样的薄刃小刀,您是一直携带的。”
“老家伙事了,用起来顺手。”
“贾叔给我再看看呗,离家之后就再没见过。”
“利刃有啥好看的,二少爷别不小心伤到了你。”
“也是。”贾行痴不再多问,又拿起来几块水果,然后把盘子递给贾福:“贾叔你也吃啊。”
贾福有些尴尬:“二少爷你不用管我,老头我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亲人,吃得少饿的慢。”
“哦。”贾行痴也不强迫,又往嘴里送了几块水果,强咽下去之后缓缓说道:“贾叔我估摸着这事儿还没完,要不然你收拾好东西带着家里的女眷孩子,去兖州躲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吧,事情平息了我给你写信你再回来。”
贾福有些愣住了,悻悻回道:“老头不走,二少爷要赶我走,也得等尘埃落定再说。”
二人之间半晌无话,大厅静的只能听到贾行痴慢悠悠吃水果发出的声响,贾福终有些情不自禁,苍老如枯枝般的左手犹豫不定地伸向贾行痴,帮他整理匆忙下显得零散的碎发,然后整理散乱的衣领。又觉得不合理数,手颤抖着僵在半空,贾行痴却反来握住贾福的手,紧紧握住,两人眼中似是有了不言而喻的默契,就这样享受着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平静。
突然,一个下人连滚带爬滚进大厅,惊慌失措:“又来了,好多官兵,又来了!!”
......
前后十数匹快马,飞驰在前往贾家村的小道上。这条小道这么多年,牛百户走过何止上百遍,这一次却显得尤为漫长和苦涩。一个百户所满编是112个军汉,一个百户统领两个总旗和十个小旗,虽管辖的人数确有这么多,但是军人的出动并非那么简单。地方卫所负责养兵练兵,五军都督府负责带兵,兵部负责调兵。
永乐年间,军人这把利器的制衡之法就已经开始初见雏形。虽然洪武爷和永乐爷都是马上皇帝,地方指挥所和五军都督府此时还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但是超过百人的军事行动,都需要严格和兵部报备,得到各方知晓和首肯才行。而且当兵吃的是皇粮,也不是他牛百户的私兵,且不说人口嘴杂,非公事也很难调动那么多的卫所军汉,所以贾家村一事,除了上级马千户兼领兖州指挥佥事知晓,就只有身边的几个亲随知晓调配。
贾家村的上缴他一直会扣一部分作为兄弟们的“辛苦钱”,他这些年甚至靠着这些私款在兖州的周边置办起了私产,马佥事一直对此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近几年山东的局势却越发诡谲了起来,不仅在山东都指挥所下又分设了备倭都指挥所,开始还受山东都司的管辖,没几年就直接对应天负责。这一两年声势更是隐隐有超过山东都司的兆头,马千户那边收钱越来越急,要的越来越多,但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兄弟们哪能就这样止住?只能从开始的心照不宣逐渐变成了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牛百户不禁狠狠的挥了一下马鞭:“他奶奶的,要是让我知道这次是谁把私账捅上去的,我一定要让他走在老子前面。”胯下的马匹凄惨的一声长嘶,甩开蹄子继续向贾家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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