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间只要人群聚集的地方,总是会有喜欢赌博的人。
赌博和通宵往往密不可分,而通宵就自然会饿,于是只要有赌坊的地方,大多都会有一两个卖吃食的摊子。
这些摊子的老板,基本都是些老人,青春已去,壮志消磨,或许还会有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所以不管刮风下雨,他们都会在深夜中就着一盏昏灯守着自己的摊子,只为熬过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漫漫长夜。
凤凰集的吃食摊子也不例外,挂在摊头的纸灯笼已被常年的油烟熏成黑黄色,就像是摊主老张的脸。
每天老张都会用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总好像奇迹随时会出现在这条街上一样。
他的摊子十几年前就在这里,而且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过年过节,从未休息过一天。所以镇里的赌徒们都放心得很,因为就算回到家老婆不给开门,至少还可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到这里来的老主顾都知道他脸上永远没有表情,除了算账外,也很少有人听到他说过话。
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他此刻正坐在那里,低着头喝着自己做的面汤。
傅锐冲文群涛笑笑:“就在这里吃怎样?”
文群涛耸了耸肩:“好。”
傅锐就在摊子旁一张摇摇欲倒的破桌子前坐了下来,大声道:“张叔,来两碗清汤面,今天我有贵客,多加一把葱花。”
老张头都没拾,只朝他翻了个白眼,似乎在说:“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这碗汤再说。”
傅锐悄声道:“张叔脾气很怪,咱们别惹他。”
本地的驿丞,武功还很不错,竟不敢惹一个卖面的老头子,这话说出来有谁相信?文群涛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很久,老张才端了两大碗面过来,“砰”的一声墩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群涛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钱么?”
傅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确实欠了张叔一百个老钱,不过等卖了马匪那几匹马就不欠了。”
文群涛望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都说我熵朝盛世繁华,人人可尽其才,可谁又知道一个武功这么好的驿丞,吃面还要赊账。”
傅锐挑起面,卷在筷子上,再送入嘴里,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嘴里含混地应着:“小蛮知道,章将军知道,现在大哥你也知道……这还不够吗?”
“小蛮?就是被马匪抢走的那个女孩儿?我听章威说你有个妹妹,是不是就是她?”
傅锐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点了点头。
“她叫楚舞蛮,不是我亲妹妹。”
“楚舞蛮……”文群涛嘴里喃喃地念叨了一遍,继续问道:“听说她得了种怪病,你就是为了回来照顾她才当了逃兵?”
傅锐目光闪动,忽然抬头:“京城有没有名医?价格贵不贵?”
文群涛笑道:“天下名医至少有一半都在京城,你是谢晖那小子的朋友,哪个名医敢不给面子。”
“谢晖那小子跟了您已经这么出息了?”傅锐明显有些惊愕。
“和我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文群涛摆了摆手,表情有些讶然:“你们在璞门关的时候,他没说过自己的家世?”
傅锐放下筷子想了想,说道:“刚认识那会儿倒是和我提过,他说自己是世家子弟,一时贪玩,和家丁走散,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军营。可您也了解他的性格,类似这种话我一句都没信过。”
“他真是世家子弟?”傅锐有些好奇。
文群涛悠然说道:“江南谢氏,富甲天下。谢晖那小子,就是谢家老爷子的三少爷。”
傅锐这次真的楞住了,端起碗,又放下去,挑起一筷子面条,却忘了放入嘴里。
即便生活在如此偏远山区的傅锐,也知晓天下间有个财力惊人的家族——江南谢。
熵朝境内,在谢家闻名天下的红黑两色旗帜下讨生活的百姓,更是有十几万之多。
谢家有敌国之富,各色生意遍布中原的每个角落。虽然族中从没有出过什么达官显贵,可无论天子更迭,庙堂党争如何波澜迭起,都从未影响过谢氏家族的生意。
甚至有传言,谢家的势力早已渗透进庙堂之上,足以在暗中影响朝局的走势。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些传言自然不知真假,甚至略显夸张,但任谁都无法漠视江南谢氏横亘在天下间的影子。更可怕的是,谁都不知道这个影子究竟有多大的面积。
就连凤凰集这个偏僻的山村小镇也不可避免的被这个影子笼罩,比如此刻离傅锐他们不远的那间赌坊,门口便挂着黑底红字的“谢”字招牌。
片刻后,短暂陷入震惊之中的傅锐醒过神来,怔怔地望着刚刚开始吃面的文群涛,喃喃问道:“原来那家伙没吹牛,可是堂堂谢家三公子居然能被人贩子拐到璞门关?”
“人贩子?能拐走谢家三公子的人贩子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咽下一口热面条的文群涛舒服的吐出一口气,感慨地说道:“谢家财雄天下,数百年来开枝散叶,族中子弟何止千百,却从未听说出过欺男霸女的纨绔膏粱。若没有一些特殊的磨砺晚辈的手段,又如何能够做到。”
傅锐的神情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微笑道:“如果是这样,那家伙当年的表现很不错。”
文群涛从说出谢晖身份后的那刻起,便一直在平静而专注地观察着傅锐的神情,他很满意没有在这个年轻人的表情和眼眸中看到任何一丝他所不喜的反应。
可同时他心中也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根据谢晖和章威的介绍,傅锐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青年,除了在璞门关的从军经历外,应该没有过太多和外界的接触。
可他今天跟了傅锐一天,从他动手杀马匪开始,直到坟地的相遇,这个年轻人所展现出的武功、谈吐、气度都让他极为意外。
于是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和谢晖是怎么被章威那头蠢驴瞧上的?”
傅锐眉头皱了皱眉,眼帘微垂,沉默了片刻,说道:“谢晖没和你说过?”
“说过。”文群涛撇了撇嘴,“只不过按他的说法,你们就像两个横空出世的少侠,当场震慑住了章威,从此将你两待为上宾。”
文群涛洒然一笑:“和你一样,他的话我一句都没信过,所以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你们的过去。”
“那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经历。”傅锐端起碗,开始大口吃着面条。
文群涛眉尖缓缓蹙起,没有接话,只是饶有兴趣打量着狼吞虎咽的傅锐,有些意外于会听到这样一个答复。
说完这句话的傅锐脸上也出现了短暂的惘然,他皱眉想了想,重新低头大口吃起面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吃饱了,放下手中的面碗,舒服地向后仰去,揉了揉微鼓的肚子。
面碗已经空了,碗中最后残存的几缕热气缓缓飘向空中。
傅锐的思绪仿佛被热气轻轻托起,随着每一缕热流的升腾而飘荡,目光似乎已经融化在飘渺的热雾之中,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迷离。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