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子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屿安。

说起这事,还真是天意如此。

她本是昆仑山上的一条龙精,与西王母相识,是个意外。

那日她正历天劫,却有王母娘娘鸾驾过,她壮着胆子躲在鸾驾后避了雷霆劫。西王母讶异她敢躲在鸾驾之后避劫,便将她传来询问。一番畅谈之后,西王母颇是喜爱灵玉子,且并不轻看她散仙的身份,反而教了她许多仙法,令她侍奉座下。

又过了五百年,灵玉子避过阴火之灾,下山去凡尘游历,与娇娘、凰儿和小妹相识,后结识了周屿安,随其著书。

可自周屿安被贬去御马监后,她和娇娘、凰儿无处可去,便只得回了昆仑,在王母娘娘座下做了个侍香的仙子。

说起来,也是凑巧,那日恰逢王母娘娘上天庭,听闻斩妖台正要斩妖,便前去观看,想不到会在那里与周屿安重逢。

那时,眼看周屿安将要被斩,灵玉子心急如焚,竟不顾尊卑,伸手去扯娘娘袖子,娘娘以为她是头次见斩妖,心里紧张,本欲不理,可一扭头却看出她心中焦急来,忙问为何:

“玉儿如此焦急,可是有何要事?”

灵玉子一听这话,心念电转,长话短说道:“娘娘,你可千万要救那散仙一命!”

“哦?”

王母娘娘略一拂袖,“这是为何?”

灵玉子哪管得了那许多,只是道:“还望娘娘海涵,先救下此仙,稍后我再向娘娘禀报。”

西王母这次可谓是千钧之弩为鼷鼠发机,与玉帝好一番争论之后,方才保下周屿安一命,将他带到昆仑,做个卷帘的侍从。待斩的那怪也被西王母救下,押在昆仑,等候发落……

“啊……”

周屿安放下汤碗,咽下口中的热汤,随着温润的肉汤顺着咽喉滑下去,他长长从胸膛里吐出一口浊气。

“再来一碗。”

他又将汤碗推了过去。

灵玉子坐在他对面的檀木案旁,手握着白玉汤匙,为他又盛了一碗肉汤。

这肉汤和她在凡间做的不一样,那时都是用山羊肉、野猪肉,加上些野菜煮来的,讲究个果腹管饱。这时却是用昆仑山上豢的稍割牛肉炒了,又用灵芝撕成条,以山泉水做汤,文火慢熬,讲究个汤浓肉烂,味香绕舌,令人食之心安,啖之美乐。

逃得一命,周屿安心中颇为庆幸,可又觉羞恼,这么个难看模样让灵玉子瞧见,可真是尴尬。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一直在旁边坐着、观看周屿安一举一动的王母娘娘突然开口了,她一边端起茶盏来,一边将目光投向灵玉子,似是随口一问。

周屿安知道,西王母不是在问他日后是否回离开昆仑,而是在问他还会不会留在天庭做官。于是,他放下汤碗,恭敬回道:

“小子愚钝,不堪大任,还当在下界历练几载。”

王母娘娘微微一笑,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下界历练,可要伴当?”

周屿安诚恳低眉道:“若是有,自然更好。”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话王母娘娘决不是随口一说,后面必定是一串连锁铁链跟着。

果不其然,那娘娘一听他这么回答,便呵呵笑道:“我听玉儿讲,你这小道却又不总是好心,爱耍些小聪明,专一只会骗人。你却才那话听着,好像我不放玉儿,你便没伴当似的。”

“不敢,不敢。”

周屿安登时挥汗如雨。他可没想到西王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娘娘。”灵玉子似是嗔怪,又似是知羞。

“好了好了,我不玩笑你了。”王母娘娘一笑,随即起身,对周屿安道:“你再多吃些,且与玉儿聊,我自去了。”

周屿安连忙跪地恭送,一旁的灵玉子也俯身送娘娘出亭。

等到王母娘娘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后,周屿安这才缓缓起身,再次端起汤碗来。

“你的三尸还没斩干净么?依旧这么贪嘴。”

灵玉子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去给他端来葡萄、雪梨,与他解腻。

周屿安一仰头将肉汤喝尽,把汤碗放在案几上:

“你又救了我一命,从今以后,我周屿安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无论是上刀山还是跨血海,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灵玉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用袖遮面道:“救你的不是我,是娘娘,是玉帝,也是真武,更是你自己。谁都没有真的想要你命,但玉帝并未批你请辞一事,你便擅自下界,这是不顾圣上尊颜,藐视天威。若不加以严惩,岂能服众?”

她的语气很是从容。周屿安捏了捏鼻梁,觉得自己实在是傻的可以。他用力眨眨眼,打起精神:“不论如何,是你出言,我方能活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命相谢。今生今世,我这残命便是你一人的了。”

灵玉子笑着摇摇头,觉得他还想从前一样,拧得要命,单纯的要命。可这般单纯,并不是什么好事。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可知姬怀尘现在何方?”

周屿安闻言一怔,问道:“他不是回洞修行去了么?难不成他不在?”

灵玉子莞尔一笑,侧脸看向一处立柱。

周屿安举目望去,却见那朱红的立柱后闪出一道壮如牛虎的身影。

对方绣袍金甲,头上裹一蓝靛包巾,面容清奇,身形挺拔,一看就是天生神姿,此刻正朝着二人大步走了过来。

“姬怀尘!”

周屿安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是灵玉子寻不见姬怀尘所以发问,却没想到原来姬怀尘也在此处。

周屿安上前两步,一把将姬怀尘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兴奋地互相拍击着对方的肩膀。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现如今在西王母手下做个守山门的将军,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姬怀尘眉峰一挑,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金牌。

周屿安笑了笑:“现如今我也到此处来谋差了,专给娘娘卷帘。”

“你若是不思凡下界,怕不是已能在西方白虎监兵神君手下谋差事了。”灵玉子突然道。

周屿安不解道:“此话怎讲?”

“这还用问?”

姬怀尘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奇花瓷瓶,解释道:“万岁将你派到御马监,是存有欲扬先抑意味,后来你能在李天王手下,随天兵出征,便是万岁的意思。你思凡下界,玉帝与真武本欲不治你罪,可总要给群仙一个交代,于是将你押赴斩妖台——娘娘出言要得你来,正是遂了万岁与你师傅的心意。”

周屿安皱皱眉头:“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若是想要你的命,万岁又何必与真武大帝推来推去,早就将你判作斩立决了,纵使饶你活命,也逃不过八百锤去。”

姬怀尘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瓷瓶抛给周屿安,“好东西,留着吃。”

“这是什么?”

周屿安将瓷瓶在手中摩挲了下,发现这瓶子入手温润,造工精美,大有玉质之感,一看就是天界上品。他用手掂掂瓷瓶,其中传出一阵水声。

姬怀尘迤迤然地走到小亭的一侧栏杆旁,慢悠悠地说道:“瑶池中的玉液琼浆,香醪佳酿。”

此言一出,吓得周屿安险些将瓷瓶摔在地上。

瑶池的仙酒颇多,光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就有几百,可多归多,这仙酒却不是谁都能喝上的。像他这种小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

周屿安拔开瓶塞,只闻得一阵扑鼻酒香。

姬怀尘淡然一笑:“这东西有的是,娘娘常赏给下面侍从,不信你问灵玉子,她得了有五六瓶仙酿,却只是与娇娘、凰儿分吃了,也不与我半瓶。”

周屿安连忙从案几捉起一只酒盅儿,倒了一盅喝,只觉得这仙酒馨香馥郁,真个是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这一盅酒抵得上凡人苦苦修行数载之力,才一落肚,立刻化作一股热力,冲入四肢百骸,强劲蛮横,犹如一阵沙暴。

“在这里待些时日,等风头过去,你便可以行动自如了。”

灵玉子一拂衣袖,缓缓起身:“周屿安,你不适合当仙,也不适合当人,你适合做一只猛虎,做一只海东青,无拘无束,没有人能限制你,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周屿安皱起眉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说。

灵玉子淡淡一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你不应适合做一个仙,你太过遵从自己的想法了,而在某些时候又过于墨守成规了。很怪。”

周屿安略显丧气地摇摇头,似乎喝那仙酒喝得醉了,双颊上泛起红晕,哈哈笑道:“我做凡人时,想要成仙,可成了仙后又如何?就像鲤跃龙门,化金鳞,生玉爪,可又如何?不过是换身皮囊活着罢了,你还是你,变不了的。”

他为何修道?不知道。

他修道为何?还是不知道。

祖师说,修道,便是寻真,便是在寻觅到真正的自我。他想要触到自己那最真实的自己,却发现自己以为的那层薄纱,实际上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找到真实的自己,无论是仙还是人,都很难。

他逞着醉意,一手一个,拽住姬怀尘和灵玉子,疾步走到亭前,望着亭外奇景发出一声响亮呐喊:

“金鳞一跃腾云起,我辈岂是池中物!”

姬怀尘拧起眉头,不知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一扭头却见两行泪水从周屿安眼里淌出来。

一边的灵玉子并没有吃惊,而是顺着周屿安的目光,看向远方……

亭外,漫天飞雪,银山连绵。金乌虽高悬于空,可却并不能看清它的形状,但一抬头便能瞧见那刺目的光芒。

苍白的天空中飘絮飞绵,地下早已化作一片苍茫雪色,山凹里那碎琼乱玉似的雪花随风狂舞。正是北风迤逦之时。

此时严风刮地,彤云慢行,天地之间一片银花滚滚,雨雪霏霏。三人立于亭下,仰望着雪色奇景,似乎沉醉其中……

王母娘娘站在宫檐之下,一张似莲萼般双颊饱满、皮肤柔嫩的绝色容颜在一片银色中显得格外庄严。

一位女仙侍立在娘娘身后,身姿婀娜,一袭绡衣轻披于身。俏脸娇嫩,两颊上两团微微红晕,如若胭脂,一双妙目恰似晨星,光彩非常。

她手中捧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茶盏,显然是个侍女。

“娇娘,你认为,周屿安这个人怎么样。”

娘娘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身后的娇娘立时低眉道:“小仙不好说。”

“就说你知道的。”

“此人愚昧。虽有仙体,却常心系下界,三尸未斩得干净,心内又有贪痴二毒。”

“哦?为何这么说?”娘娘面无表情。

娇娘恭敬答道:“他心中并无方向,不知自己有何事可做,又爱其下界故乡,于是便将著书一事作为自己的执念,此为痴。爱珍馐,喜五味,好舒适,想得者颇多,此为贪。”

娘娘轻笑一声,似是雪景看的腻了,便微移莲步,转身走进大殿。

周屿安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怪物锁在大殿里。

从山上的小亭下来,灵玉子便将他引到一处大殿前,说是领了西王母的法旨,让他收服其中妖魔。姬怀尘也持出刀来,守在殿门处,口称领娘娘法旨,为他护法。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进了大殿,里面黑昏昏一片,只有一根大柱上闪着两个黄色光点。

是先前与他缠斗,被送到斩妖台的那只怪。

“没想到呵,我倒因为你活了性命。”

那怪在大柱上被铁链锁着,一动不动,很是别扭,可两只金睛里却依旧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周屿安向侧方略一抱拳:“奉娘娘法旨,前来收你。”

“呦,现如今又为西王母做事了——没想到你居然是偷跑下天界的。”

那怪咧嘴一笑,露出尖锐的牙齿:“我不是已经被你们收服了么?”

“只是收服,现在我要将你打服。”

周屿安眼底突然闪出凶光,手掌一翻,霎时多出一柄宝剑。只见他伸手一指,使个法术,那怪物身上的铁链立时脱落而开。

“却好,却好。”

那怪揉揉手腕,金睛之中凶光大露:“今日,必与你见个输赢!”

“好!”

周屿安持剑吐势,那怪后退两步,手中青光骤闪,登时多出一柄流星锤。

不待那怪出手,周屿安便疾步向前,斜刺里飞起一脚,恰似魁星踢斗,狠狠踢向那怪。那怪侧身一滚,躲过这一脚的同时,手中流星锤凶猛而出。

白蛇吐信!

周屿安眸子一抖,没想到这怪居然精通此物,连忙俯身躲闪。下一个瞬间,那鸭卵大的锤头擦着耳朵过去。

“好身手!”

那怪将流星锤收回手中。

“你也一样。”周屿安没有丝毫停歇,大踏步向前,手中青墟剑直指那怪。

长剑直刺,那怪并不闪避,相反,他探爪抓住对方的手腕,扭身泄劲,翻身一靠,将周屿安撞推两步。

这招借力打力,颇似太极中的靠劲,力度既快又强,让周屿安更为吃惊。

正在他惊讶之时,那怪便使个鹞子翻山的劈锤法,向他打来。

这一锤来的刚猛,带着暗劲,周屿安不确定他还会有什么照法,不敢硬接,便撤步去躲。那怪却不饶他,甩着流星锤步步紧逼而来。

不如试他一试。

周屿安一念至此,当即挥剑斜斩,后者当即使个毒蛇出洞,肘发一锤,周屿安慌忙闪身去躲。那锤携着狂风而去,将他身后一根两抱粗的大柱打了个粉碎。

木茬飞溅,朱漆溅地。没等周屿安反应过来,那怪又再发一锤而来,这次他用的是膝发锤,招式唤作个“巧女纫针”,周屿安猛然见锤来,连忙挺剑拨开锤头,同时就地一翻,想要与那怪拉开距离。

可那怪反应极快,撤回锤来便又用脚发一锤。周屿安哪里打过这么快的仗,躲闪不及,被一锤砸在胸前,登时退开数步,险些摔倒。

这短短两个弹指之间,两人过了数招。那怪的三连招将流星锤的缠、绕、点,三种进攻方式发挥到了极致,周屿安从来没应对过如此的兵器和妖怪,登时落入了下风。

“不跟你玩了,直接解决你。”

那怪突然咧嘴冷笑,手中流星锤轮圆了向周屿安猛然砸去,犹如一头狂犀,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该死的!”

周屿安轮剑砍开这砸来的一锤,眼神转而冰冷起来,就像一头冬天的猛虎。

他虽已暂时脱难,但这是靠灵玉子求情求来的,西王母让他来收服此怪,必然是由灵玉子举荐——他可不能给灵玉子丢脸啊。

那怪歪歪头,似乎有些惊讶他能挡开这锤,但稍纵即逝。紧接着,又发一锤向周屿安打来。

这次对方没有选择防御,而是以攻为守,后发先至,手中的青墟剑突然变成了一根瑞气腾腾、灿灿生辉,似琉璃一般的长棍。

武器的切换,只在瞬息之间,没等那怪反应过来,那根霞光流转的彩棍已经到了跟前,迎头砸了下来。

天杀的!

那怪迅速做出反应,一个迅速的翻滚,落在离周屿安十余步开外的开阔地带。

与此同时,那根彩棍重重砸在地面上,一阵夹着石屑的烟尘刹那间迸发而起。

“今天非要与你见个输赢!”

那怪瞪圆了金睛,登时向周屿安再发出一锤。这锤来的凶猛,带着无尽的杀气,似猛虎吞羊,大有一举击得的气势。

“来的好!”

周屿安当即挥棍相迎,一棍将那飞来的锤头击飞,而在此同时,一道无比艳丽的紫光映入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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