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排妥帖之后,易飞廉便向冷知遥告辞。
冷知遥大叫道:“告什么辞?咱们兄弟一两年没见了,你给我派个活计便要溜之大吉?真真岂有此理!”拽着易飞廉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他走。
易飞廉一脸苦笑,连连告罪,说自己出来久了,武元衡说不定便差人来寻,眼下虽然要襄助朝廷,但剑派的盘子,也不必都教官府知晓了。
一番好说歹说,又许诺寻到高将军之后,一定陪冷知遥痛饮二日,冷知遥这才勉强松手,与他依依惜别。
易飞廉返回驿站时,武元衡正和尹凤梧对坐而论,见他回来,忙起身招呼,一边唤来驿卒上茶,一边关切问道:“飞廉今日出马,旗开得胜否?”
易飞廉将扬州分舵的安排简略说了,又问:“武兄、尹贤弟,你们可与窦公接上了头?”
武元衡道:“今日我等与昆吾公一会,席间正有窦公在内。我托辞将他单独留了一会儿,询问了近况,可惜仍是毫无进展。”
易飞廉问:“小弟始终有一个疑虑,高将军如此难觅,会不会是因为窦公第一眼便看错了,其实他压根儿就不在扬州城?”
他这一问,连尹凤梧也点头附和起来。武元衡却道:“以我对窦公的了解,若无十分把握,他绝不会贸然向圣上禀报。”
易飞廉道:“就算情报不差,但窦公在扬州根深蒂固,尚且徒劳无功,我等要想找到高将军,恐怕也不容易。若我等也是蹉跎数月,武兄到时如何向朝廷复命?”
武元衡黯然道:“那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第二日一早,武元衡与尹凤梧又去找窦常商量,易飞廉则径去了醉仙楼。
一上午,扬州分舵弟子暗中来来往往,但所报的消息均是一无所获。
眼见过了晌午,又过了未时,日头一点点向西偏去,易飞廉不由焦躁起来,大踏步出了酒楼,站在街上观望。
是时扬州为南北漕运之枢纽,城市管理亦较东西二都开明,既无坊墙阻隔坊市,也无夜禁约束人流,因而财货流转,富甲天下。
扬州城内格局颇类长安,以一条南北向的官河为界,以东属江阳县,以西属江都县。
醉仙楼所在的会通坊靠近官河,是江都县内较大的一个坊市,沿街店铺林立,什么茶铺、酒馆、绸缎行、脂粉店、杂货铺……应有尽有,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来往游人亦多神情闲适,真是好一番人间烟火气。
易飞廉固然久居东南,但身在内五堂,平日多在派中教授武功,下山时则多是奉掌门之命联系各派,因而也甚少踏足扬州地面。此时为这市井人气所感,心境竟平复不少,暗想道:既来之,则安之。我本知此事不易,难道一两日不竟全功,便要灰心丧气么?
一面想,一面闲逛,竟沿着大街,一路向南走了下去。走到崇义坊西侧时,他眼光稍瞥,忽觉坊内一座大宅跟前,有条人影一闪而没,依稀竟像是尹凤梧的背影。
“此处离我等下榻的驿馆尚有一刻钟的脚程,尹贤弟怎会在此?难道是武兄差他前来公干?”易飞廉陡起好奇之心,大踏步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只见那大宅竟是一家店铺,门脸巍峨,上悬黑底金漆牌匾,“汇流斋”三个大字笔力虬劲,颇为醒目。两边院墙绵延,总有数十丈之宽,进深更是无法预计。
“汇流斋”之名,易飞廉倒也略有所知,乃是近年来兴起的一家大商号,滁州城中亦有分号,只不过规模可远不及这扬州分号的大了。
店铺外立着两个短打扮的伙计,见易飞廉在门前驻足,一人便上前招呼道:“这位郎君不甚面熟,前来敝店是想要进货,还是想要出货?本店专营各类大宗货物之贸易,什么金器、玉器、瓷器、绸缎、茶叶、酒、糖、盐……本店既可以收,也可以卖,只不过嘛,皆须走量。”
“郎君若只是买卖些自用的家什玩意儿,可去会通坊、通润坊、安邑里,或是江阳县的布改坊、延喜坊、集贤里等处的集市看看。”
他这番话一半是介绍,一半倒是拒客,因为易飞廉一身江湖打扮,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大客商。
易飞廉道:“在下倒不是来做买卖的,只是方才进店的乃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想进去和他打个招呼。”
两个伙计对视了一眼,竟然异口同声答道:“方才没人进店啊!”
“什么?”易飞廉眉头一皱,心中疑云顿起,“我方才在坊外觑得真切,明明有人进店,怎说无人入内?”
先前答话的那个伙计道:“这位郎君,我二人一直在外迎客,有没有人难道还能不知,又何必来诓骗于你?说不定,郎君是将店里伙计,错认成了朋友。”
易飞廉眉头一皱:“既然尔等说无人,且让我看看去。”说罢拔腿便走。
那两个伙计正待要拦,却只觉眼前一花,疾风扑面,易飞廉已从两人身侧掠过。
他这手轻功有个名号,唤作“清风步”,奔跑起来迅捷如风,江湖中因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青风疾”,谷听潮亦亲口许他琅琊剑派轻功第一,市井小民岂能望其项背?
易飞廉闪身入了前堂,略一扫视,见店内还有两三名伙计正在摆放陈列的货品,正柜之后立着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前堂东侧角落里有一扇小门通向后院,但门帘垂挂下来,阻隔了视线。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出口。
那掌柜见易飞廉进门,不由一愣,高声问:“阿富阿贵,客人进门,怎么不迎哪?”又换上一副笑脸:“这位郎君气度不凡,光临敝店,想看些什么?”
他这一番话说完,被称作“阿富”、“阿贵”的两个伙计才跟进门来,气喘吁吁地道:“周掌柜,这人……这位郎君说要找人,径自闯了进来,咱们……咱们拦不住他。”
周掌柜听了,倒也面无愠色,依旧笑呵呵道:“郎君如何称呼,要找的乃是何人哪?”
“在下姓易,行四,滁州人氏。”易飞廉扫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道,“适才见一朋友进了贵店,故而前来与他打个招呼。”
“哦,原来是易四郎,久仰!”周掌柜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拱手施礼,泰然自若地道,“四郎面生,不常来扬州吧?与敝店其他各处分号,不知是否熟悉呀?”
易飞廉不悦道:“怎么,来贵店找个人,还须和贵店有交情不成?”
周掌柜哈哈一笑:“岂敢岂敢,四郎玩笑了。只是适才四郎进店之前,并无客人来访,只怕是四郎看岔了。”
易飞廉哼了一声,疑心更重,也不再答话,忽的大步向前,掀开小门门帘,走向后院。
“哎哟,四郎不可!”那周掌柜不料他说闯就闯,猝不及防之间,也拦不住他,只好一边喊叫,一边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小门,挡在易飞廉身前。
“这后院乃是敝店的囤货之所,没什么好看的,也不便请外客参观,还望四郎见谅!”
易飞廉环顾后院,见确是挂满了绫罗绸缎,人却是一个也无。只是院墙上又是一扇拱门,料其后仍有数进。
易飞廉忽然高声喊道:“尹贤弟!尹贤弟!你在此处吗?”
周掌柜劝道:“易四郎,咱们货行的规矩,存货之数、质均为本店之秘,确实不便开放给外人,就算果真有人在四郎之前进店,我等也不会放他进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易飞廉又叫几声,果然无人应答。
前堂一众伙计都涌进后院,拦在易飞廉面前,以防他再往后闯。
周掌柜揽住他的胳膊道:“来来来,四郎还是借一步,到前堂说话。”
易飞廉心中暗忖:“莫非果真是我看岔了?”
若此地是贼洞盗窟、虎穴龙潭,他倒还真有心要闯一闯。但一来对方是正经做买卖的商家,二来自己又无实据,三来此事终究不是要紧事,便点点头道:“想必是易某看岔了,得罪莫怪,易某这便告辞了。”
周掌柜松了口气,将他让到前堂,又道:“四郎若无生意上的事,那便恕不远送了,请!”
易飞廉叉手道:“请!”便待拔步要走,眼光从柜台上霍然转过时,忽然心头一震:“且慢!”
周掌柜原本已经低头去看账本,被他喝得浑身一抖,不由抚胸苦笑道:“四郎还有何见教啊?”
易飞廉走上一步,目光炯炯盯住那账本:“这账本……”
周掌柜急忙将账本合起,护在怀中:“四郎,这账本是本店之秘,外人可更看不得了!你若再三骚扰,周某人可要报官了!”
他哪里知道,此时易飞廉心中翻来覆去想的却是:他这账本上,为何也是些曲里拐弯的符号,与凤梧贤弟那日弈棋时在地上所画的,如此相似?
两人正对峙间,忽听店外一阵嘈杂,似有一群少年远远奔来,停在此地叽喳吵闹。顽童争吵,随处可见,易飞廉原本毫无兴趣,但杂乱的人声中,似有一个声音听来十分耳熟。
易飞廉一瞬间心生恍惚,只觉时空陡然交错重叠,一时不明白这符号、这声音、这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定了定神,顾不上诘问周掌柜,紧赶几步走到门口,向外望去。
只见店门外聚着一群少年——更准确地说,是一群少年围着一个少年。
那群少年共有八人,一个个气势汹汹,领头的那个又高又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被围的那个身材矮小,浓眉大眼,虽然处在下风,却仍是一脸的倔强。
那高胖少年喘匀了气,怒气冲冲地道:“小兔崽子跑得还挺快,你真是属兔的不成?”朝两个少年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绕到矮小少年身后,一脚踹在他膝盖窝里,把他踢翻在地。
矮小少年跌在地上,气得大骂:“曹胖子,你们以多欺少,好不要脸!”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两人按在地下,动弹不得。
“我不要脸,你们赵家那小崽子就挺要脸?”曹胖子脸涨得通红,一边撸起袖子,一边骂骂咧咧,“若不是他向先生告状,说我将先生那块珍品上党松心墨偷偷丢到官河里,我能被罚抄五十遍千字文?他奶奶的,小爷我手都要抄断了!”
“那你就是丢了嘛!”矮小少年愤怒地回嘴道。
“呸!”曹胖子一口啐在他身上,怒意更盛,“赵云旗仗着他爹的势力,小爷我勉强让他三分,你个赵家的小奴仆,没爹没娘的贱种,也敢和小爷顶嘴?那日我丢墨,赵云旗他又没亲眼看见,就是你看见了,是不是你说的,嗯?!”说罢又一脚踹在矮小少年身上。
矮小少年听他骂自己没爹没娘,眼圈陡然红了,忽的怒吼一声,掀开压住自己的两个少年,向曹胖子扑去。
曹胖子不防他忽然发难,被他一拳擂在胸口,退了一步。
但曹胖子身强体壮,只是略微一怔,随即反手一巴掌扇在矮小少年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众少年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将矮小少年压在身下。
曹胖子揉揉被打痛处,得意地冷笑一声:“小贱种还挺犟,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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