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阁之中,别惠堂堂主宓延钊心中已猜定灰衣人乙丑的身份,见谷听潮摇头叹息,便微笑道:“掌门师兄,如若真是此人,于我派却反是好事。想当年他发下重誓,绝不与我琅琊剑派为敌……”
谷听潮却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那人虽然性子乖僻,却不是残忍好杀之辈,引人灭门这等狠辣之事,当非他所能为。”
“若他真的性情大变,这般不顾惜他人性命,那么武林之中,只怕立时便要腥风血雨、愁云惨雾。到那时,我琅琊剑派独善其身,又有什么用?”
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吕子孟最先按捺不住:“师父、师叔,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这人到底是谁?”
谷听潮却转向了曲默笑:“默笑,你们师兄弟四人之中,以你年纪为最长,见识阅历最富。依你之见,天下可有什么武学门派,能不假外力,纯以内劲杀人?”
曲默笑急忙躬身,边思索边缓缓地道:“天下武学帮派,虽然个个都知内功为体,技击为用,但是一来内功修炼的法门艰深复杂,若非豪杰之士穷年累月地精修钻研,或者是百年难遇的高人顿悟创制,极难自成一体,流传于世;二来内修进境极缓,外修则进境易速,练武之人,有谁不想旦夕间便无敌于天下?”
“于是天下拳掌指腿刀枪剑戟各种外门功夫层出不穷,能以内功称道的,却寥寥无几。弟子此刻仓促想来,能将内功练于极致而纯以内劲杀人的,不过三派而已。”
“一者嵩山少林派。”
“少林为天下武学之祖,内外兼修。昔日达摩祖师传下易筋经、洗髓经两部高深莫测的经书,内中记载的正是少林内家神功。”
“少林内功渊深博大,习练颇为不易,是以僧俗虽众,能练至六品以上的,倒也不多。”
“不过当今少林了明方丈,以及罗汉堂、达摩堂的几位前辈高僧,多半已臻化境,欲以内劲杀人,当也不难。”
“二者云梦山先天观。”
“先天观乃‘九炼真人’封神裕老前辈一人所起,其外家功夫四极掌、五色石暗器和九炼指固然江湖驰名,可他仗以独步天下的,还是内家功夫‘先天无极炁’。”
“这等神功,据说连他的徒儿不凡道人也未能大成,九年前封老前辈阖然长逝,就此将神功带入地下。”
“江湖中故老相传,三十余年前武林中人曾私相比试,并评定封老前辈、我派程师祖和已故少林信严方丈为‘神州三圣’,而‘道圣’封神裕还排在三人之首。哎,这等丰姿,我们后生晚辈是无缘识荆了。”
“三者,却是我们琅琊剑派。”
“江湖中人提到咱们琅琊剑派之时,人人都要翘起拇指说一句:‘好剑法!’却不知咱们剑派最厉害之处,不在琅琊剑法,而在百川神功。”
“那时信严大师赞程师祖曰‘内功超绝,剑术通神’,还把内功放在剑法之前,足为明证。”
“不过本派自骆祖师以降,代有严训,仅许掌门人修炼此功,因此本派神功究竟如何神通,弟子也不敢妄言。”
曲默笑说罢,深深一躬。
吕子孟抢先道:“本派内功虽强,此刻倒也不必计算在内,终不成说是掌门去冒充了那灰衣人,做下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罢?”
曲默笑淡淡一笑,答道:“吕师弟说得不错。不过掌门此刻问的是哪门哪派能有此超绝内功,愚兄心里想到,一并说出来罢了。”
易飞廉道:“‘先天无极炁’既然失传,先天观倒也不必考虑在内。难道那灰衣人竟然是少林神僧假冒的?”
“少林寺自了明方丈以下,近年颇以弘扬佛法为己任,少涉武林争端,咱们这番猜想,可是全然错了。”
宓延钊忽的接口道:“咱们这番猜想,只怕并没有错。易师侄,你漏算了一个人。”
众人齐声问道:“谁?”
宓延钊却眼望谷听潮,似在等他示意。
谷听潮缓缓起身,眼中精光闪烁,叹道:“哎,这桩旧事,时隔多年。因事涉前辈高人之死,当时不便公开。今日既已说到此处,便明告各位吧。”
“九炼真人驾鹤之后,先天无极炁虽未传到不凡道人手中,却传到了另一人手里。”
“这人名号说来,大家却也不应不知。十数年前,各门各派人心栗栗,有谁不怕‘塞北异客’找上门来?”
只听堂中人人都发出“啊”的一声,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又是恍然、又是惊惶、又是疑惑的表情来。
十多年前,中原武林之中陡然出了一个异数,自称“塞北异客”。这人无门无派,行踪飘荡,足迹遍布中土,专好与人赌斗。
他赌斗的规矩倒也简单,兵刃拳脚暗器毒药,无所不许,只是有一条,败者需教给胜者一套武功。
若是不想教,或是所授武功不合对方之意,那胜者便可用朱笔在败者脸上写下“多少招内败于某某人”几个字。
这朱砂是他用极北赤砂石制成,用清水擦洗不去,且有渗透之力,若在脸上写下字来,只有苦熬数年,待脸上皮肤自然更替,才能消去痕迹,舍此别无他法。
这套规矩虽然有些放肆,但异客初入江湖之时,尚且籍籍无名,所挑战的却多是成名好手,自然没有人当回事。
却不料这人武功奇诡驳杂,与他动手之人,很少能撑到百招以上,只好纷纷将家传绝学倾囊相授,而他受之欣然,也学得极快。
这样过了几年,这人几乎斗尽天下高手,所学功夫更是包罗万有,举世罕见。
这时他再与人约斗,对方一来几乎必败,二来也没什么像样的功夫可以传授,按照约定,便要被他在脸上涂朱。
须知习武之人最是顾惜脸面,岂有人肯轻受黥面之耻,教人耻笑数年,乃至一生?
也有三两性烈之人,当场便要横刀自刎,更多人则食言毁诺,转身就逃。
岂料这人武功固然厉害,轻功更是神鬼莫测,自尽既是不许,逃跑也是不能,终是免不了那一笔。
这样一来,江湖上涂朱之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开始大家尚觉羞耻,各想办法掩饰,到得后来,发现同道中人不少,有些皮厚心宽之人,反而彼此攀比起来。
譬如某甲脸上写了“一十三招内败于塞北异客”,某乙脸上写了“七招内败于塞北异客”,某甲竟还要大大地吹嘘一番。
此人既向他人约战,也许旁人挑战自己。他每年夏季,必然回到塞外潢水之滨的飞流谷中居住,届时但有武林中人向他搦战,他也必来者不拒。
只是前去挑战之人,无不是豪气干云而去,垂头丧气而回,脸上不必说也是多了那么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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