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这日申时,阵雨未歇。
整个凫溪岛都笼罩在雨中,街巷那点初初冒头的花骨朵都蔫蔫的。将来想要好好盛开,都有些不易。
文娘从西院赶来,几度求情不下,噗通一声跪在了书房门口。
林莘打量了她一眼,文娘在雨中哀婉凄切地求着,可脸上却是脂粉装饰过头的痕迹。
文娘腮边犹见泪痕:“老爷,您看在奴的面子上呢,饶了姑娘这一次吧……”
府中有仆从见此情形,马上一路小跑去告诉大夫人林朱氏。林朱氏正喝茶,尚未说话。
其贴身侍婢先啐了一口:“呸。西院那老不要脸的东西,谁不知道她当年那点事,就她也配去找老爷拿乔?什么身份?自个儿真瞧得上自个儿。呵。”
这一“呵”,胜却千言万语。
林朱氏闻言嘲讽一笑:“蠢物,就让她去闹。谁也别拦着。”
文娘,的确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
她原先是城里裁缝的妻子,孩子还在襁褓中,就丧了夫。那一年蓬莱郡凫溪岛城中,同时期有孩子出生的乳娘太少,林老太爷就收留了文娘母子。文娘一并以乳汁喂养了自己的孩子和林莘。
后来文娘自己的孩子早夭,就生出了旁的心思。前几年,文娘还有几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姿色,和林老爷有过几夜春情。这事为府里后院的老人津津乐道。
文娘以为能以此永远留在林府,不说荣华富贵,至少此生能有个依仗。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文娘越来越人老珠黄,却始终并未被抬为妾室。她在林府的身份,仍然是乳娘,是连妾都不如的奴婢。
林舟望自己就是个小娘养大的。他好不容易进士及第,又娶了宁国公家的嫡女,改变了阶层,因此他特别忌讳这些。林府对内对外,绝不可能承认文娘的身份。
林舟望暗忖,身份低微的人如何配生下他的孩子。
林朱氏是朱大人的侄女,读过几年书,原也生得貌美,至少这样的人才配生下他的孩子吧。可能是林舟望私德有亏,生了暗疾,此后再也没有了别的子嗣。
林大人在府外不乏莺莺燕燕,逢场作戏的有,露水情缘的也有,但都从不接回府。好歹这九年里,他给了文娘一方瓦片遮顶,让她吃穿不愁,他仿佛觉得她应该叩谢感恩才是。
乳母只能负责照顾温饱起居,他从来也没指望过这妇人能负责教养。如此一来,也符合当初那道士留下的话。
在林莘更小的时候,文娘同她说:“老爷只允许奴以乳娘的身份留在姑娘身边,可是奴婢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姑娘。如若不养姑娘了,兴许奴婢前几年,还能去好人家做个姨娘咧!”
此话难辨真伪,可意思是很明白的。——文娘说她在府里被戳脊梁骨没关系,只要姑娘长大能念她的好。
这是内宅的一种曲折,连“抚养”和“陪伴”这种本应该出自真心的字眼,都要带个目的,拐个弯修饰一下,经不起琢磨。
林舟望只是把文娘当做打发寂寞的玩意儿,总不能每个睡过的女人都抬举到家里来吧?他自己打心眼里瞧不上文娘,其次抬举她做个妾倒也不难,但这样在林朱氏那头又需花些口舌,委实没必要。
林莘在还不认识字时就清楚地知道,无论父亲如何视文娘为尘泥,倘若哪天她和父亲一道落入水中,文娘会不假思索选择救她父亲,一秒都不会犹豫。
在这个林府里,林莘是一直被放弃的那一个人。
她看着文娘狼狈的样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文娘把此生过得不痛快的原因,都归结在她头上,或许心里还怨过她在她父亲那边不够得脸。
虽然有些话林莘觉得不入耳,可若是文娘说了心里便能好过一点,算了,倒也无妨让她说说。
林莘已神游了一圈。
文娘还在地上嚎:“老爷……姑娘身子弱啊……奴心疼啊……奴一手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姑娘啊……您出来看看她,她都发抖了啊……”
林舟望彼时埋头公文中,似是无暇看她们一眼,听到文娘哭声,越发觉得烦躁不堪。
片刻后管事的带着伞出来说:“老爷吩咐:莫要喧扰,闲人速速离开。若有奴婢生事的,一概撵出府去。”
管家走过来又对林莘道:“老爷开恩了,大姑娘,再跪两个时辰便起吧。”
闲人……
撵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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