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你的脸色好难看。”俏娘摸了一把庞青的脸,湿润的触感让她缩回手,她看着汗涔涔的手心,面色怅惘。

我心里冷哼,这俏娘还挺喜欢演,明明是眼力那样好的一个人,装作现在才注意到庞青的异样。

庞青有些尴尬,自己抹了一下脸,说:“没事。”

俏娘很快从关心庞青的状态脱离出来,拿出袖子里藏着的地图,扔给蒋岸,蒋岸顺手接住,打开一看,是雪城的地图。

“地图上边用朱砂圈住的两个地方,方形圈儿里的是给你安排的住所,那里面对着门上屋顶后,从左到右数第七块瓦片藏有钥匙,屋里头只有一些钱财和被褥,吃食还需你自己冒险去买。圆圈里是我们的联络点,我若是会去那里,会提前一天点上炊烟,如果你要找我,就叫里头的丫鬟翠烟,如果只是通信,就唤她翠柳。”

蒋岸随便把地图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说:“搞这么麻烦,不必了,我不需要住处,也不要你帮我解决顾恩。”

我需要啊大哥!我真是服了蒋岸这个死脑筋。

“骄子可能需要,要不……三当家帮我养养?我来雪城之后什么盘缠都没了,养不起它了。”

俏娘轻瞥我一眼,欣然回答:“当然可以。”

“多谢,我先走了。”

看着蒋岸在因风滚滚翻腾的墨绿色林间里仿佛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儿,化作寂寞的淡黑不停往上蹿跳,我的心也随着萧瑟的风儿飘摇。月光暗淡下去,乌云渐渐浓厚,俏娘裹紧斗篷说:“庞青,我们回去吧,天色浑浊,风霜又要席卷雪城了。”

庞青望着天说:“要下雪了。”

雪城是这样的,一言不合就下雪。

“骄子,跟我走吧。”俏娘转身就离开,非常自然地唤了我一声。

我要跟她走吗?俏娘总是给我一种不舒服的滋味,但别无他法,只能跟她走。蒋岸一回到雪城整个人都变了,他一心只有当初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恨意,这件事没有个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甘心只杀一个顾恩了事,他若是能杀顾恩,就绝不会放过俏娘,假意让俏娘带走我,也不过就是为了让我探探俏娘的虚实。

庞青的脸色还是很难看,额头上就没有停止过渗出冷汗,行走时我一直等待着他状态的改变,终于他颤抖且发白的嘴唇还是禁不住开口了。

“俏娘,你真的是福敏吗?”

不知为何,他问出这句话时,我感到风儿都停止呼啸了。

俏娘没有改变行走的速度,她以一种自然到诡异的语气说:“我之前说得很明白了,被你抓走后,我就成了关平振的禁娈,所以他让你们误以为我死了,但其实我捡回了一条命,你是觉得……我身上的信物有假,还是叶拉氏会随便认女儿?”

当我看到庞青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这个疑问只能成为疑问,俏娘是个非常可疑的人,但她把所有可疑的点都合理化了,她不会说出更多隐秘的故事,再问下去也是徒增反弹回来的审判。

“我在蒋岸面前说你庇护我,谁又会知道你才是那个把我推向地狱的人。”俏娘说。

“不要说了……”庞青低着头,抖得更厉害。

俏娘眼眸中闪烁着清冷的光芒,脸颊上淡褐色的痣清晰了几分,她说:“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想赎清过去的罪孽,但过去发生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就像当年你把我从淮镇酒馆的床底下拽出来那一刻,什么都已经注定了……”

庞青闭上眼睛,呼吸沉重的同时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汗水不断从头上涌出。

俏娘这时没有再故作关心,直接说:“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好。”他的声音以一种直接了当的方式斩断了分别的余韵,身子轻飘飘地从我和俏娘之间穿过,徒留冷风四蹿。

“骄子,我们走吧。”

我这时候莫名想学庞青,也想说一个“好”字,可惜我只能吐吐舌头,装成一只宠物的模样消解这个女人的防备心。她并不买账,平淡地笑了笑,对任何活物都了无兴趣的目光,在渐浓的韫色中变得十分缥缈。

我随着她的倩影上了隐在雾林里的马车,我是直到第二天醒来看到雪,才知道这雾是缠绵的雨丝。那个温婉的夜晚,我趴在她的脚边,看着那双精致的花盆底鞋在裙裾下若隐若现,起了困意。

下车后,她带我走进一扇非常隐秘的小门内。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突兀地站在荒凉的院子里,把我吓一跳,刚忍不住要吠,俏娘摆摆手,走过去同那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便扶着她的肩一起走去前院。我跟上后,走得越往前越能感受到这座宅院的气派,毫不夸张,比我第一任主人的宅院还要豪华,各色园景延绵不绝,数座亭台屹立在湖光山色间,而他们最终所进入的厅堂,让我以为进了一间大剧院。

“王爷王妃吉祥。”

我听到侍从这样说,心想:福敏格格已经是王妃了?过了一会儿,那个王爷已经进了内厅,而俏娘驻足不前,似是等我,待我走到她身边,她开口道:“这是我朋友的爱犬,你们仔细养着。”

帷幕后出来一堆人,把我轻轻抱起,我看着巨大的青漆木柱错落有致地站在暗处,轻纱蒙住它们,叹息般垂落,随着行人走过,无意义地飘荡了一下,很快停了,又很快消失在转角处。我被带入热气腾腾的澡堂,陷入疲倦里。

他们十分轻柔地为我搓澡,我感觉很舒服,但同时又有点不自在,于是不停地抖毛甩水,他们的头发、脸颊、衣服都沾上了我甩出的水滴,我心情好多了,可是他们只是沉默,就像木偶做出来的人一样,不顾一切执行着为我洗澡的命令,擦拭自己的动作也不曾有。

后面我被送到温暖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松软的小床,开始我还在想这是谁住的地方,结果有一个人就把我放上了床,我觉得太软,不自觉地跳下来,那人又将我抱了上去,还给我顺了顺毛。

我老实在床上躺下,他们便悄无声息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房内烛光暗淡了许多,我在微光中阖眸,松软的床垫使我想起从前踏在腐尸上的时刻,继而我又想到蒋岸,我渐渐明白他的变化是一种决绝的终结。他要终结过往,先斩断了羁绊,我不再是他并肩作战的伙伴,一种强烈的冷漠投向我,他其实并不在乎我是否可以帮他摸清现今雪城的动向,他不需要我了。

他不需要我了。

我意识到这一点,几乎是抖擞着跳起来,用爪子挠那光溜溜的门,发出几声“呲呲”声后,外面的人打开门,我刚想跳出去,就被一把抓住,我奋力挣扎,却又出现一双手钳制住我的后腿。

挣扎无果后,我放弃了,任他们重新把我放回床上,看着那扇门再度紧闭。

第二天一早,门开了,他们把我抱起,一路平稳地走去了前厅,俏娘此时已经身着淡蓝色的小袄、头戴两三支素雅的翡翠珠簪,平静地坐下喝粥了。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庞青,他头戴斗笠推门进来,灌进一阵冷风,雪花随衣摆飞扑而来。

这时候我才知道下雪了,这里虽然大,但到处都是暖和的火炉,且莫名萦绕着一股热气腾腾的水雾。

庞青一进来,侍从便自觉退了出去,连抱着我的人都松了手迅速隐退到外面去了。

俏娘见庞青来了,招呼说:“青,坐吧。”

庞青坐在她对面,摘下斗笠,俏娘殷勤地舀了一碗粥放到庞青面前,温声说:“热乎着,快喝吧。”

庞青始终不与俏娘对视,只是沉默地喝粥,喝得很快,甚至有些狼狈,我在桌边走了两步,咽了咽口水。

这时一大块肉降临在我面前,看得我两眼发直,依旧是懵懵地看着,嘴巴就已经条件反射般张开啃了上去。

这时我听到俏娘说:“好好吃吧。”

我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啃起来肉块。

俏娘对庞青说:“你腰间的香包真好看,像是江南姑娘的手艺。”

“嗯,巧月送的。”庞青顿了一下补充说,“她确实是江南的。”

“略有耳闻,听说你和一个姑娘日日共处一室,可是话里的巧月姑娘?”

“嗯……”庞青捏紧了碗。

我从桌底往上看,就能看到庞青腰上那平平无奇的香包,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俏娘问:“你要娶巧月姑娘为妻么?”

“不……”庞青很快否定,随后又犹豫说,“她已经无家可归,待在我身边好歹方便照顾她。”

“嗯,这是好事,你不要在意街坊邻里的流言。”俏娘说着握住庞青放在桌上的手。

庞青如同碰到烫手山芋般缩了回去,眨眼频繁,怯声回应:“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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