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青被衙役带走时,我跟着人群看神情恍惚的他被人推了个趔趄。这时天渐渐光亮起来,沉郁的色彩融化了,滑到天穹的尽头。我回雪城这么多天,第一次感觉要看见真正意义上的晴天。

我看着他脚步沉重地走到衙门前,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堂上的人发出的声音和敲惊堂木的响声一样大,可我听不清,旁边阴暗的角落有刑具,我只是看见就觉得庞青已经在伤痕累累地受刑了,他好像瘦了点,尽管身形臃肿,他身上裹的袍子也很不服帖地蜷成一团。

凄凉的孤独再次将我溺毙,我仿佛又回到目睹蒋岸死亡的那一天。我奔跑离开,期间我在想——俏娘还没回来,那个王爷和翠柳对庞青的态度不足以出面救他,恐怕只能向福颖那丫头求救。

我奋力跑到亲王府,刚好撞见福颖上马车,我立马“汪汪”地叫起来。

福颖垂下掀帘子的手,扭头看向后边,看到我之后有些喜悦,很快下来拥住我说:“诶!狗狗!”

“狗狗,你怎么了啦?庞青呢?”

我又“汪汪”起来,露恐惧之色,作势要带她去衙门。

福颖很快领会,问:“是不是庞青出事了?”

我昂头“汪”一声表示“是的”。

她面露难色,看我要领路,踌躇不前。这可把我气得够呛:请问你什么意思呢?怎么说庞青也救过你,你就不能救救他?

不知福颖在盘计什么,她犹豫再三,才抬脚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后,她拦住身后尾随的丫鬟们,把她们打发走了才继续跟我,这让我焦急的步伐很尴尬。

但总归是把她带到衙门了,在门口她停下脚步,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我睁着可怜的眼睛望她,她凝重的表情始终没有松缓,她紧握着披风领带的小手一松,忽然转身走了。

这时,一缕阳光从她影子边缘探出,扑闪到我的爪子上,像一只金色蝴蝶飞过。

我静静地在门口等待,等待一个人,或一具尸体。

来来往往的衙役说:“赌场打人的常有,怎么出了人命啊?”

“不知道,打急眼了吧。”

“那个姓庞的不是绯龙镖局的新镖头吗?”

“啧啧,这镖局里的都是奇葩……”

人命?谁死了?我重新站起来,跑到赌场那儿。看见成批的捕快在里面搜寻东西,许多人被押在一边,我望而却步,离开后想到和关平振分别的那条小巷,迅速跑过去之后看到被人为清理过的凶杀现场——一滩暗红色的血在街道上融入冰碴。

关平振死了,庞青被抓,有人嫁祸他,速度如此之快,说明一直在跟踪他,是谁?王善民的权力凌驾于王府之上,他不想搞庞青,其他人不会动他,而且他要解决庞青完全可以来明的,只有……

我想起庞青在盼春酒馆跟安槐对打时用了蚀月剑法。

一定是他们。

我嗅了嗅四周气味,泄气了,这里衙役来过,气味早就鱼龙混杂。

在“我”作为骄子所不知道的时间事件里,福颖乔装成男人,给出大量金钱,进了牢房看庞青。

“咳咳……”

坐在牢门边的庞青听到稚嫩的声音,疲惫地抬头看,一眼认出了福颖。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福颖蹲下来细声说,“现在我还没有办法把你弄出来。”

庞青的脸上满是灰尘,也许他已经被欺负过了,福颖如此想。

“你……怎么被抓了?”

庞青默然片刻说:“回去吧。”

“你告诉我啊!”

“把手给我。”庞青从牢栏的缝隙里艰难地伸出几根手指。

福颖看着那几根手指,睫毛翕动,她的疑虑让庞青微笑出来,当他们再度对视,庞青问:“你觉得我有可能凭几根手指越狱吗?”

“我……”福颖忧虑却也无奈,抬起手接触了庞青的手指,她感到那就像冰冷粗糙的雪。

庞青弯曲指节,在细嫩的手心里写了一个“敏”字,福颖不禁缩手。

“明白了吗?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关于她的真实性,你一定有办法知道。”

福颖打了个寒颤,站起来后退几步,逃也似地奔离了牢狱。

庞青保持着原动作,停滞了很久,慢慢地,他的手如机械般开始移动,伸进口中抠挖,拿出了一根铁丝。

他的人生从厮杀开始直至厮杀结束。我听闻到他的消息,已是满城风雨,寂寥的雪城再度热闹起来,比蒋岸死的那天要更加喧嚣。

阳光盛了起来,树叶上、瓦楞上、台阶还有灯笼上,轻薄的雪簌簌掉落,飞扬溅起的是如雨雾一般稀碎的雪片,它们随轻风飘荡,或消融,或重新回归冰冷的凝结里。终有一天,它们在全盛的晴空中无影无踪,用透明的泪滴浇灌蒸腾的大地,茂盛的时节它们如精灵跃舞,嬉戏在空谷幽兰、灯火阑珊处。直到又一年沉郁的安眠降临,万物的面目低垂,它们显出身姿,以洁白裹挟一份份逝去的鲜丽,这是最后的缅怀。

我是在庞青被捕的第二日听闻他被捕快砍断了一只手,从衙门一路杀到镖局,拿到宝剑之后,被困在院子里不得出来。

我走到镖局内,看到了他,没有断手,只是扭曲得可怕,许是骨折了,整个人血淋淋的,没有一块好皮肉,嘴角不断垂落下晶莹的血丝。萧技胜一大清早赶回来镖局,从围困他的人群里钻出,问:“庞青,你是土匪吗?”

庞青用扎在地上的剑支撑着身体,点点头说:“是。”

“魔鸠寨代号风花雪月的里四梁,风花已死,雪月未亡,前两日王大人紧急召我回雪城,正是要秘密调查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按捺不住。”

“这个雪城,不止我一个土匪。”庞青咳嗽着说。

“还有谁?”

他闭上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话:“安槐和孟越,他们还躲着,是他们……把我推出来的,关平振是他们杀的。”

“你可有证据?”

“证据。”庞青身子摇摇晃晃地说,“只要我还活着,俏娘就会回雪城,到时候他们自然会出现。”

萧技胜顿了下,问:“俏娘跟滂山有什么联系?”

“就是你们都知道的。”庞青终于站稳,却突然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萧技胜惊道:“他失血过多,快找大夫治疗。”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痛楚迫使庞青睁开眼,他陡然瞪圆双眼,红绿交加的光晕里浮现他日思夜想的面庞。

“你醒了。”只有俏娘站在床边,她身着桃粉色的春花旗装,与窗外柔媚的光景相得益彰。

“福敏。”庞青忍着骨头断裂的疼痛伸出手。

俏娘搭住他的手,语气骤冷道:“你还能动,而且还能站起来。”

两双眼睛顿时像狼豺虎豹般阴亵。

“我的道路走得这样艰难,少不了你的助力,先是巧月找到王善民说了不该说的话,后是翠烟告诉我福颖在找当年叶拉氏俘虏的一批魔鸠余孽。”俏娘说着,手慢慢收紧,“你以为可以用这些东西威胁我,你就不怕我拉她们两个下地狱?”

庞青“吭哧”一声,似笑非笑道:“我什么也不怕了,你要杀谁就杀谁,反正我杀的人也够多了。”

俏娘的嘴角往下坠,她看着握紧的两只手,它们萌生出讽刺的意味,她对庞青说:“到头来,你还是无法接受福敏死去的事实。”

庞青只是带着狂热的兴奋盯着她,如同一种野生动物。

“是你非要戳破这层纱,你不希望福敏死,我便冒充福敏,你希望脱离匪众重新做人,我便帮你解决顾恩,可是你,从来都是与我作对。”

庞青仰头大笑,口中咯血,嘶哑地说:“谢谢你,无以为报,我的命太轻贱,只够还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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