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位对面的墙壁是白色的,周围的墙壁也是白色的。
邻座的赵清河一支接一支的抽着手卷老旱烟,阵阵烟雾融合窗口斜射而入的光线泛起影影绰绰的蓝晕,若隐若现一张皮包骨的侧脸,两腮已经有些凹陷,左手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型托着下巴,夹烟的右手伴着不时发出的仿佛来自深谷的轰隆隆的咳嗽声上下顿挫着,眼睛不大但目光如炬凝视着窗外,加上黑白杂色、略显蓬乱的八字胡,让盖潓泽不由得联想起国画大师蒋兆和的形象。
看得入了神,盖潓泽一时竟淡化了因烟而起的烦躁之气。
“盖潓泽吧,过来一下。”循声回头,一个身着白衬衫、藏蓝色裤子的男人标板溜直地站在门口,不等盖潓泽吱声,“总务处!”说完便径自走开了。其他五个人都像没听见似的,各忙各的,头都不抬一下。
“刚从镇里开会回来。”到了总务处,那人开门见山,从桌后靠窗边墙角的卷柜里拿出一个纸箱,“这里是你的办公用品,章校长早就交待的。我叫闫立本,以后缺啥少啥找我。”
闫立本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举手投足规矩稳重,办公室和人一样收拾得干净利索。低矮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可爱的圆框眼镜,乒乓球似的略有些漏孔的鼻头突兀地戳在两个镜片间,嘴角自然上翘,下巴上一颗高粱米粒大的黑痣上一小撮长毛随着说话有节奏的舞动,颇具喜感。
“学校给你安排了一间宿舍,一会我让郝刚带你过去。”闫立本不紧不慢地说着,忽然看向门口,“这是郝……”
“老班长,郝刚向您报道。”闫立本话还没说完,盖潓泽也刚要客气两句,一个大巴掌重重地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吓得盖潓泽身子一紧,本能地提手刚要做出散打的格挡动作,“认识一下,我叫郝刚,和老闫一样都是退伍兵。”
盖潓泽定了定神,伸出右手悬在半空,但没有等来对方的紧握,整个人已经被郝刚不容分说地半抱住:“你二十吧,咱俩同岁,你几月的?”
“我二月的。”盖潓泽回应得略有迟疑,暗想,“这人真有意思,也太实在了!”
看着眼前这个叫郝刚的男人,快言快语,声如洪钟,略带山东口音,大方脸、蒜头鼻、厚嘴唇,皮肤黑得发亮,身材比自己还要猛上些许,健硕的胸大肌、斜方肌、三角肌使军绿色半袖圆领体恤看上去明显要小一号,八块腹肌若隐若现,让初来乍到的盖潓泽谈不上喜欢,但绝不反感。
“我十二月的,你比我大,是小哥。”郝刚一边说着一边端起纸箱,半搂半推地把盖潓泽引向门外。
办公区西六间里进门第一间是锅炉房,门上扣着一把厚重的黑色铸铁挂锁,上面阳文印章似的永固两个字特别显眼,透过布满灰尘的小玻璃窗,隐隐约约可见狭小的空间近门口立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家用老锅炉,靠窗的墙角一把木椅反扣在双人课桌上,旁边堆着上年冬天没有用完的豆秧、木柴和煤一类的杂物。
第二间是值班室,从半开半闭的门缝一眼可见里有张上下床。墙角一个水龙头下边对着一个不大的水泥池子。听郝刚说,平时也没什么人值班,有的男老师中午不回家就到里面躺一会儿,到了冬天,锅炉师傅也作临时休息用。
接下来的两间分别是思品自然办公室和音体美劳办公室。
尽头有两间宿舍,原是一个带前后门的大会议室,中间由木龙骨两面加挂石膏板隔断而成。
全校只有两个人住宿,依然住里间,盖潓泽住外间。此种安排让盖潓泽感觉怪怪的,但想到对方是依然,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要知道,在校期间,因宿舍楼紧张,男女生分楼层半封闭住宿,在校方征求学生意见建议座谈会上,盖潓泽当真是代表大多数学生表达过“抗议”的——只是主持会议的说回去研究,便直到毕业都没了下文。
“除了会议室,这边原来都是宿舍。”郝刚像导游一样,一路如数家珍,“早年来的人,大都没做长期工作的打算,都住在学校,那时学校还不管吃,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几个办了调转的,其他人有的在村里租或买了房子,有的甚至结婚生子安定下来,宿舍就全空出来了。”
盖潓泽一边听着郝刚的解说,一边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寝宫”。房间大概二十来平米,开间很窄,不到三米,陈设简单但很温馨。从窗下到门口一条龙地摆有一张榫卯式的老榆木单人床、一张松木双人课桌、长凳和一个脸盆架。木床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几个转角处已经有了黑亮的包浆,但用料实在、足够敦实;行李是旧的,但很整洁,蓝格灰底的床单格外干净规整。桌子上依次摆着印有花开富贵图的金属外壳的新暖水瓶、底部为大红双喜字的脸盆和一个崭新的电水壶;桌子中间留有调皮学生刀刻的分界线,左半边桌面上还深刻着一个名字——王树生。脸盆架最上面的横杆上挂着一个新毛巾,下面的小托架上放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皂盒,里面的力士牌香皂的纸壳包装还没有打开,上面印着一个漂亮的搔首弄姿的外国女人。门口靠近脸盆架一侧的墙上挂着一面老式镶了花纹木框的镜子,镜面上用红色油漆书写着四列文字:“奖给:章正义同志”“先进党务工作者”“古封镇人民政府”“一九九零年九月”——字很漂亮,但平时照镜子只能循着字里行间的空隙使用了……
“正好这个学生因病休学一年,就拿来用了。”郝刚像是带着歉意又像自嘲似的解释着,“桌子紧俏,申请的还没批下来,这是比较好的了。”
“辍学的孩子多吗?”盖潓泽突然转移了话题。
“啊……普九抓得严,小学极少出现,但初中相对多一些。”郝刚很明显没想到盖潓泽会问出这个问题,好在自己还算熟悉,“初中老师普九压力比较大,要经常性地家访劝返,确实很辛苦。”
“我当年就是被老师找回学校继续上课才完成的初中学业,现在想想真得感谢老师。”郝刚越说越动情,“对了,我和盖炆泽是同学!”
“是吗?那是我四叔家的六哥,比我大几个月,原来你们是同学啊!”盖潓泽略显激动。
“我从小在山东长大,十四岁时随父母奔亲来到回水洼,初中毕业后选择了当兵。”郝刚激动地介绍着自己的历史,突然又显得有些失落,“我是工人编制,比不了你们干部身份,但不影响咱们做哥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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