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周六周日两天正常上课,然后便迎来了十一假期,从九月三十日放到十月六日。大多数农村孩子要帮助大人忙活秋收,温热的太阳底下,水稻、小麦、玉米、高粱,满眼金黄中一个个、一排排移动的小黑点,挥洒汗水收获着一年到头辛勤劳作的成果。女孩儿们主要是跟着老人生火做饭、送饭到田、照看家院、饲喂畜禽;男孩子大一些的和成人一样挥舞镰刀割、放、捆、垛、拉一条龙,小一些的则要自由得多,一会儿干活,一会儿就溜号找龙葵吃、堵洞捉田鼠或是下河洗澡、抬网捞鱼去了,累了困了往麦垛、玉米秆堆上一偎就是美美的一觉——这是城里孩子无法想象的快乐。

放假当天,盖潓泽因为打算从镇上直接坐班车去县里,正好依然准备去姥姥家,于是二人决定只骑依然的一辆车。依然侧身坐在后座上,双手紧搂住盖潓泽的腰,路况好的时候便把头轻靠在盖潓泽的后背上,二人有说有笑、一路悠哉,刚过七点,便到了镇里。在正大街转向盖潓泽家路口的幸福早餐店吃过早饭后,盖潓泽原想着把依然安全送到,但被依然拒绝,只好推着车陪依然沿着正大街徒步向东,一路上两个人话语不多,更多地是深情款款彼此看着对方,最后在通往古封客运站的北向街角停了下来。两个人依依话别,相约两天后的十月二日在古封火车站会合,准备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去栖贤游玩。

看着依然骑上车子沿着正大街向东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过了铁路道口消失在视线中,盖潓泽一股莫名的感伤涌上心头,不禁默念起了北宋著名词人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中的名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时兴起,又接着默念了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中的名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突然感觉有些悲观,见四下无人,盖潓泽马上放声吟诵起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中的名句:“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只不过白词原是写女子久盼丈夫不归的思念之情,盖潓泽是错其位而用之。盖潓泽心想:“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分别是暂时的,从长远看,只有我小子够尿性,早晚会永远在一起,不再受这分别之苦。”

向北沿路走了十几分钟,再向右一转,便来到了站前广场。这是火车站和客运站共用的广场,占地足有一垧开外,地面用六边形彩色水泥步道板通铺。广场本来是没有具体名字的,因为几年前在镇粮库发现了深藏功名四十余载的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老英雄——“活烈士”李立安,遂更名为“立安广场”,并在广场正中修建了老人的古铜半身雕像,在大理石基座上镌刻了老人的生平事迹,同时在铁道口西、镇政府东的区域修建了供百姓休闲娱乐的立安公园,以示敬意。

着急的人已经赶七点钟的头班车走了一波,由于时间还早,广场和客运站大厅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安检处的工作人员懒洋洋地在岗位上打着哈欠。售票窗口内的两个中年女人正在东拉西扯的聊着些荤素搭配的话题,不时地发出放浪的大笑。可能是忘了关麦,说笑声在大厅内忽强忽弱的回荡。

买了八点的票,车是一台老旧的黄海中巴。选在前排背阳面靠窗口的位置坐下,中巴车在颠簸地县道上像兔子一样闪转腾挪、一路飞奔,晃晃荡荡地欣赏着沿途的树林、田野、溪流、远山,回想着过去的桩桩件件,憧憬着未来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在女乘务员扯着嗓门发出的叫喊声中惊醒,盖潓泽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环视四周,发现车已经进站,车上只剩下自己和售票员两个人,抬手看表已经快九点半。

“我说你这个人啊,干叫也不醒,就在这等你了,我这还等着交班呢,真是的!”女乘务员一脸横肉,不耐烦地嘟囔着。

“实在抱歉,这几天太累了!”盖潓泽一面解释,一面慌忙提包下车。

盖潓泽刻意绕开正大街客运站门口价格虚高的水果店,径直走到南三道街的大众果蔬市场,挑选了父母爱吃的苹果、香蕉、山竹、香水梨等几样水果,又在熟食店买了酱猪耳、荷叶肝和九转肥肠——这是爸爸最爱的下酒菜。沿着南三道街向东快走到头,在距县高级中学还有几百米的超市又拎了两瓶剑南春浓香型五十二度。

县城就是县城,街路更多更宽,建筑鳞次栉比,商铺一派繁荣,环境干净整洁。重视教育是祀水的传统,这一点在县城更为明显。寻遍整个县城,除了早年建成的县委县政府大楼是红墙碧瓦的仿古风格外,其他党政机关的办公场所都已经很陈旧,最漂亮、最气派、最结实的建筑就应该是县属中小学了。特别是县高级中学,过了高大的四柱式歇山顶的砖混结构仿古大门,一座通贴酒红色外墙瓷砖、金黄色琉璃瓦屋面、建筑面积近一万平方米的庄严肃穆的五层教学楼便映入眼帘。教学楼东西两侧分别为近似风格的男女生宿舍楼,后边的单层建筑是食堂,兼有礼堂的功能,过了食堂便是标准化的操场和一座小型体育馆。教学楼、男女生宿舍楼和食堂之间有阳光连廊贯通,减少了师生日晒雨淋寒袭之苦。食堂东边与男生宿舍楼斜对着有一座二层建筑便是教师公寓楼,一共十二户。

盖潓泽的父亲盖云山是个“老三届”,自小学习成绩优异,因为赶上特殊时代,高中读了不到一年便回乡务农。恢复高考的头一年,盖云山已经三十五岁,盖潓泽都五岁了。起早贪黑复习四个月,落下的高二高三课程只能靠自学,虽然最终高考成绩过了清北分数线,但受成分限制,允许报考的范围被限缩,最终被乌兰师专数学系录取,一九七八年毕业后分配到古封一中工作,后于一九八二年被首批选调进入县高级中学任数学教师。因为资历深、能力强,教学成绩突出,是省级骨干教师,人缘也好,且一直没有解决住房问题,盖潓泽的父亲盖云山在全校教师民主投票中获得最高分,便分得其中最大的近六十平米的一套两居室。母亲张承儒没有正式工作,从盖潓泽一九九三年上师范起,也从古封的家里搬了过来,正好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

上二楼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门开着,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做饭,没有注意到盖潓泽进来。张承儒四十六岁,但在旁人看来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一米六五的个头在同龄人里算是比较高的,长得和宋庆龄有些连像,但大眼睛、双眼皮要更加标准精致。

盖潓泽把东西随手放在近门口的桌子上,上前一步从后面蒙住了母亲的眼睛,故意变了声神秘地说道:“张女士,猜猜我是谁?”

“你个小兔仔子,早知道今天你要回来,咱家平时也不来别人啊。你爸一大早就嘱咐给你做酱炖豆腐、甜菜缨蘸辣椒酱和鱼籽打包饭,还说这是你的最爱,好像就他知道似的。”张承儒心里已经猜到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但感觉到盖潓泽还没有放手的意思,便接着说,“谁能比我这个当妈的还了解儿子,电饭煲闷的饭发黏,不散落,包饭口感不好,我特意给你捞得二米饭。”

“别诈我哦,说说我是哪一位?”盖潓泽意犹未尽。

“哪一位?你是我最后生出来的那一位,也是我最惯着的那一位,更是最调皮捣蛋的那一位。”张承儒用质朴的母爱幽了盖潓泽一默,突然用鼻子用力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感觉不对,“哎呀,老儿子,再不放开菜可就糊了哦。”

激动得看了一眼盖潓泽,张承儒马上回身,一面炒菜一面关心着儿子:“你这不但没瘦,还有点胖了,就是比走的时候黑了,黑点好,健康。我儿子还是那么帅。”

“嗯,上完课总往外跑,晒的。”盖潓泽随口解释着,马上询问妈妈的身体情况,“妈,你心律不齐、失眠多梦的老毛病,最近没犯吧?给你买的复方丹参片和逍遥丸啥的要坚持吃。”

“嗯,最近挺好的,我这也是粘点儿心病。以前总担心你们哥仨儿没个一定,现在好了,都有自己的事业,我跟你爸整天高兴着呢,病自然就好了。”

“你妈现在啊,能吃能睡的,抽空还出去跟几个老太太遛弯、买菜、锻炼啥的,总体不错。”盖云山从卧室面带微笑地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本影集。

盖云山中等身材,清瘦干练,一双大号的剑眉浓密发亮,棱角分明的鼻梁从一双丹凤眼间挺直到鼻尖,鼻头有库没有分毫露孔,同素描石膏像大卫的有九分相像。一颗前支的大门牙把令上嘴唇有些许的形变——旁人都说这是他整张脸唯一的瑕疵,可盖云山却赞赏这颗牙是“卓尔不群”“和而和同”,并称这是自己人生的“品牌代言牙”。

其实,支牙来源于盖潓泽刘之湘家族的遗传基因,盖云山这辈除了二哥盖云田、五弟盖云普和老妹盖云济之外,大哥盖云林、四弟盖云川都是支牙,而且同是右侧的大门牙,角度也基本一致——这成了盖氏兄弟的标配。可能是张承儒的基因强大,盖潓泽三兄弟全部巧妙地绕开,都是一口好牙。堂亲和表亲中,也只有大伯父盖云林的三个孩子盖锦泽、盖铭泽、盖钰泽完美地继承了下来。

“爸,拿影集干啥啊?”

“明天八三届的要搞一个毕业十周年同学会,我拿毕业照做一下功课,别一见面叫不上名字来,多伤学生的心啊,哈哈。”盖云山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又接着解释说,“本来想错开十月一日,准备二号或三号举办,但我这今年带着高三,二号学生就返校补课,其他时间没空。”

“那是你当班主任后带的第一批学生吧?”

“对,那个班最后考得还不错,四十五个人当年考上三十三个,二十人了过一本线,清北复交各一个,剩下十二个人复读后又考走七个,最后这五个人都没再复读,或务农、或经商、或接班,但现在也都出息人了。”平时盖云山的话语不多,但说起他的学生来,总是满脸幸福,有说不完的话,“那年数学题出难了,但我带这两个班都还不错,尤其是我当班主任这个班,平均成绩逼近了宣州省重点高中的水准。要知道,咱们招收的是二类苖,是人家重点高中筛过一轮后的生源。不容易!”

“我记着班长是黄士权,团支书是王小迪,对吧?”盖潓泽小学五年级以前总是上半天课,偶尔轮到当天是上午课而第二天又是周末,就经常跟着妈妈到县里看爸爸,课间总爱到爸爸的班级玩,有时还坐在最后面的空位上跟着上课,同学们也都很喜欢盖潓泽。

“没错,黄士权岭南科大毕业后分配到西塘市政府,现在公安机关任职,好像已经是处长了。王小迪西塘师大博士毕业后留校。两个人上学时就偷偷好上了,被我发现后还批评了他们,现在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孩子都两三岁了。”盖云山指着合影里的两个学生大发感慨,“到县高带了三个循环,高三又蹲守把关了五届,总共教了一千多个学生,带的这第一个班给我的印象最深。”

“边吃边聊吧,我说老盖啊,孩子回来了,就别总聊你那些工作上的事了,平时说得就够多了,先把桌子支上,把碗筷摆好!”张承儒用自己的方式叫停了父子二人的话题,“老儿子,快来尝尝鱼子酱味道行不行?”

“遵命啊,夫人!”盖云山一面拱手施礼一面用京剧念白的腔调回话,一家三口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嗯,这个酱啊,这个酱……”盖潓泽尝了一口鱼子酱,故意抻着不表态。

“怎么样啊,你倒是说话啊!”张承儒无助而有些急切地盯着盖潓泽,“是不是不好吃啊?”

“我是说,妈,你这个酱啊,不咸不淡,正好!”

一句话弄得张承儒无可奈何:“你这孩子,多长时间没打你了,皮子又紧了是不是?”

“行行行,妈,您就别受累了,要打,让我爸替您出手。”盖潓泽抬手求饶,其实是话里有话。盖潓泽这哥仨儿从小可没少挨父母打,但盖云山多以拍踢为主,声势很大、压强不高,而张承儒的手法主要以掐为主,虽悄无声息,但足以让人惊声尖叫。

听到娘俩对话的盖云山,一面打开靠边站饭桌,一面有些神秘地提醒:“我说老儿子,你这样不好哦,这不是给我和你妈制造矛盾嘛!”

“对了,妈,给我爸买的酱猪耳、荷叶肝和九转肥肠,一会一起上吧!”盖潓泽笑得嘴还没合拢,突然想起自己拎的东西,“今天和我爸捏两盅。”

“对了,爸,你血脂血压还是那么高吗?”

“还好,吃了上次你大哥给我寄来的中药,基本稳定住了。”

“那就好,妈,我大哥、二哥这个十一回来吗?”

“你大哥跟着领导出国考察去了,你二哥还说不准,昨天打电话说他们江城大学正在搞七十周年校庆活动,如果有时间就赶回来,还说让我和你爸去呢,还问你能不能有时间,你说你爸这么忙,哪有时间啊!”张承儒有些伤感地接了话,“孩子大了,就像长成的小鸟一样出飞了,都在忙工作,求进步,没办法。好在能时常打个电话、写个信啥的,现在不仅收发室,办公室、公寓楼都有电话了,过一段时间还要给每家都安一台呢,挺好!”

“嗯,县里发展还是快,我们学校就校长室有一部电话,也不能总让校长传话、喊话啊,真是不方便。”盖潓泽也有些感慨,“春节后就再没见到他们了,对了,大哥给我的信里说,不是年末去考察吗?”

“本来定的是年末,但考虑到欧美国家都是冬季,不是施工期,只能看些内业资料,无法到现场,特别是北欧已经非常寒冷,后来跟对方协调提前了。”知道张承儒不了解情况,盖云山抢先回答。

“他们这些搞工程的,整天不是招投标,就是在招投标的路上,又是谈判,又是签约,又是预决算的,看着都累。”盖潓泽对大哥的辛苦还是很心疼的,但马上又开启自嗨模式,“不过也好,我大哥一个月的工资够我干两年了。他的价值更多体现在有形层面,而我从事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成功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无形层面。我们都在各自的领域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本无所谓优劣好坏,都是一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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