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场在前年烂泥湖围垦主体工程竣工前搬走了。

先将成堆的各种工具、设备、生活用品运到南面的围山渠,再用船通过围山渠运到渔场新址。位于竹泉山东面的新渔场,主要房屋建筑都已就绪。

因为还要容纳从张家塘迁移过来的总场部和一分场,建筑规模比黄狮矶小岛上的二分场场部要大得多。

生产则从捕捞变成了养殖,场地全部是标准化的鱼塘,长两百米,宽五十,刚好一万平方米一个,整齐排列一眼望不到头。可那毕竟是精养池,全部加起来也才两千亩,都不够矮围子内水面的一半大,本来就是烂泥湖的一角嘛。

搬家,是一件很烦人也很累人的事情,何况搬迁的是一个这么大的单位。俗语说:“上屋搬下屋,不见三箩谷。”人们强调的只是搬家的损失。其实,这句话只讲对了一半,如果还有比“搬离”更好的选择,那为什么还要搬呢?

对普通老百姓、对个人家庭来讲,搬家还真会有些物质上的损失,但对集体单位,特别是对这样的国营大单位,每搬一次,都会是一次鸟枪换炮的最好机会。房屋换新的,设备更新换代自然不在话下。

渔场看起来没有多少东西,可也折腾了将近半个月。好在有的是人力,岸上的村民争相跑过来,做散工挣几包烟钱。顺便也看看人家有什么不要的东西,捡回去说不定还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被搬空出来的渔场二分场闲置了一段时间,移民还没全部到位,就立即派上了大用场。围垦出来的烂泥湖成立为一个新的乡,可当时除了一湖的淤泥,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唯一像样的房屋要属原二分场搬迁后剩下的那几座房子了。

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把新成立的乡政府设置在原二分场的场部,因为根本就不存在第二种可能的选择。

新官上阵三把火,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和看病的地方。

但他们却迫不及待地拆掉了位于场部前面的仓库,这样整个乡政府就没遮没挡、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了。

又在场部的后面用楠竹和油毡纸搭起一个大棚,作为乡政府干部和随员的厨房和食堂。

食堂位置的地基未填高,低到屋顶只到前面办公楼的墙根。当时就有人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议论这种“下去吃饭”的格局,私下谈论起领导们就为了一个视线好而拆掉仓库,不如直接改成饭堂。

火急火燎把乡卫生院建起来,可以算得上是为老百姓办了件大好事。但从医院的选址来看却很成问题:离乡政府太近。个中原因很有些摆不上枱面,但那也只是事后才传出来的。

卫生院紧挨桂爹家东面,和乡政府办公楼一起将桂爹家紧紧夹在中间。

一开始,新领导不明白怎么就会有这么一户人家住在这里。而且,那种传统的农村木桁子茅屋,又比一般的茅屋要高大许多,前后地坪、菜园宽敞整齐,绿树环绕,那架势比乡政府的红砖瓦屋舒服多了。

问过手下的人,也没有一个能说出个其所以然。最后,新领导不高兴了,发话说让这户人家尽快搬走,“莫不是渔场搬家剩下的人,或者是哪个乡搬来的移民,占下了原来渔场的房子?那还了得?让他们该去哪里搬哪里去,房子政府要用,再不搬就抓人。”

工作人员接到乡长的指示马上去办。向东走几十步就是桂爹家。

桂爹刚好在自家阶基上,看西面乡政府那边有人过来,顺手拿起把椅子准备招呼来人坐,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烟。

那人来到后也没打招呼,开口就说:“你们是哪里来的?乡长说了,不能再住在这里,立刻搬走,不搬走就抓人!”

桂爹一听来人的口气,没忍住乐得笑出声来。就凭对方那架势,他也懒得再招呼人家坐了,顺手放下凳子,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

桂爹弹了弹烟盒底部,取出根纸烟自己点燃抽着,才勉强把笑声止住:“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还想问你是哪里来的呢?”他抬起眼睛盯着来人,“叫我搬可以啊,你们先安排好合适的地方。”

桂爹收起笑容,表情严肃,“你也不问问我是谁!你也不问问你现在站着的这块地皮子属于哪里!”

桂爹用鞋踢了踢脚底下的地面,不给对方开口说话的时间,“我住到这里的时候,你应该还穿着开裆裤呢。下次见到像我这种年过半百的人,记得说话的语气放客气一些。年轻人!”桂爹说完站起来转身进屋去了。

年轻人胀红着脸,等他反应过来,只得冲桂爹进去的方向喊了声:“你等着瞧!”

乡长听了手下的汇报,本有些恼火,想亲自过去看看东边住着何方神圣。理智告诉他,还是谨慎些的为好,谁叫自己的人办事情那么不得力呢?

毕竟是一方之长,总见过些世面,明白些道理。他于是给上面的有关单位打了个电话了解情况。可对方也不知道,但答应会向水产局去了解清楚。

洞庭湖区的渔场都归水产部门管,无论是国营的还是集体的。

答复很快就通过电话传到乡长那里:人家已经在那里住了近二十年,是来仪湖唯一的最早住户;而且他现在住的那块地属于来仪湖渔场那个国营单位,有明确的四置图,并不属于烂泥湖乡。

乡长挂断电话,吐了一句脏话,心里像刚吞下一只活苍蝇一样的难受:这么好一块地方,怎么就夹了一户民居,而且是外单位的飞地,这叫政府的房子怎么摆?他暗下决心:“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想办法把这户人家挤走!”

匆忙建起的乡卫生院紧挨着桂爹家东面,就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别看那么个地方,整天哭啊闹的,一股血腥味;药品、针头、带着脓血的纱布,一股脑倒进桂爹家东面那眼漂亮的小荷塘,甚至还有刚引产出来已经成型的婴儿。荷塘很快发臭,另一边离桂爹家的灶屋却只有几丈远。

一乡之长要倾力干成这种他心目中的大事,效率一定会是很高的。

他一拍脑袋,又想到在桂爹家的西头建一个大型公共厕所。男女蹲位加起来共四十多个,长长地一字排开。这个厕所东西走向,最东边已经伸进桂爹家屋后的竹林,再过去就要挨到他家房子的西头了。

桂爹并不想和他们计较,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己住的地方是公家的,现在公家要搞建设,怎么可以随便去阻止呢?而且,生老病死无可避免,吃喝拉撒也是人的正常需求,总得想办法解决啊。他可没考虑过,这个公家和那个公家还是有区别的,而且,他们之间可以说是事先另外达成了君子协定的。

竹子前年刚枯死过,新种下的又没成林,再春就在空地上种下了几窝南瓜秧。这下好了,南瓜秧被建厕所的人糟蹋了个干净。再春放学回来看到可不干了,他坐到原来种南瓜苗的地方哭闹,怎么也不肯起身。有人来拖他走,他就捡起地上的砖头作势要砸人。

人家也是挣几个工钱,才不会跟一个小孩子去计较,当然认真不起来。这一下惊动了乡政府做事的人,都出来围观,这样倒是给他们有些单调的生活带来了不少刺激呢。

自以为聪明的人遇到这种事,肯定要发表一下他独到的见解,要不人家怎么会知道他比别人聪明呢?就像《三国演义》里的杨修,因为太聪明,因为没忍住要表现他的聪明,结果丢了小命。

镇干部中的聪明人分析说:“这孩子在这里哭闹,肯定是大人指使的!大人不好出面,就让孩子来吵。”另一个人则说:“这能有什么不好出面的?你都把厕所建到人家家门口去了,还不准人家说一声啊?”

人多口杂,就有人附和着说:“这是谁的主意,也太缺德了吧?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这话一出,人群突然静下来,还有人小声提醒:“话可不能乱说!”

这时有人转弯说道:“其实厕所建在这里,西面就是厨房和饭堂,冬天还好,夏天可就有些味道了。”

再春意识到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一下子没有了主意。为了给自己壮胆吧,他突然间把哭声向上提高了八度。

桂嫂子听到孩子的哭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跑了过来,才知道是为了几颗瓜秧,正要带孩子回去,就先叫他别闹。可转念一想,就算是乡政府,做事情也不能这么不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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