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秋季征兵,晓春过关斩将,顺利入伍。这是桂爹多年来想让儿女“跳出农门”心愿的首次实现。

考大学,更多的是靠主观努力。但征兵入伍,光有主观努力还不够,还要有过硬的身体条件和素质,还要有根红苗正的阶级成分,而所有这些,并不是能全靠后天的努力可以达成的。所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它的难度,并不亚于从中学考上大学。

而且,征兵一样有严格的文化水平要求。在部队接受的教育和培养又比大学的单一知识教育更加全面,特别在身体素质的锻炼,精神面貌、思想素质和道德品质的锤炼则会更严格、更彻底、更规范。不知有没有这样的统计数据,如果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衡量,经由部队和高校输送出来的人对社会的贡献值,哪种类型在本群体中的占比会更高一些?

当然,做这样的比较,会牵涉到一系列复杂的量化指标。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家庭能为国家输送一个符合入伍条件的孩子,其意义绝不亚于为学校输送一名大学生。这件事,对国家和集体是这样,对个人及其家庭尤其是这样。

晓春是渔场的职工。以前也有员工去参加过征兵选拔,但首先是符合年龄条件的本来就少,还要符合身体条件和政审的就成了凤毛龙角。晓春是整个渔场这么多年被部队选拔上的那个绝无仅有的人!送新兵入伍自然就成为了一件颇具影响,也得到全场干部群众广泛重视的一件大事。

其实,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桂爹一家人可开心了,天天从早到晚都在围着这件大事、大喜事在转,做着各种必要和不必要的准备——招待到贺的亲友,准备一大堆最终一样也用不上行装,做得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憧憬。

特别是桂爹,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了。以前他老是想:“这么多孩子,总会有几个有出息的。”他心目中的“出息”恐怕就是“跳出农门”,能到广阔的大千世界去闯荡。但前面几个,一个个按部就班进了单位,不是说就完全没有出息,但这毕竟和他的期望有着明显的差距。他自己喜欢渔业,也勤勤恳恳地干了大半辈子。但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他不希望孩子们都围在自己的身边,一辈子生活在那一片狭小的天地里。

这些天,他有空就在房前屋后转悠,巡视着几乎被他清理殆尽的田地,看还有没有苦楝树和错刺树从地底冒出来。有时,他又会伫立在老父亲的坟前向四周张望,林木通透,视野开阔。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把房子周围的树木换种一遍的。

有时,他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些被他处理掉的乌龟。莫非冥冥中还真有这样的讲究?但他当然知道,那只不过就是一场巧合。管他巧合不巧合,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真的变得有些迷信,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但这一切也无伤大雅,又不会妨碍到别的什么人。

晓春入伍之前,家里的变化已在悄然发生着。去年再春考上了高中,这本是件极普通且也在预料中的事情,但却因其考到的那所高中不普通,已使整件事情变得不同凡响。再春中考时以绝对高分考入了益阳县一中。

大家都将那所学校称为石笋中学。它的前身是箴言书院,始建于清朝中后期,原来是朝廷大员胡林冀在自己家乡建起的宅院,因庭院建成了前后七进,相当于王爷的体例,有违制的嫌疑,最后改成了地方上著名的学府。【箴言书院,位于湖南益阳。清咸丰三年(1853),邑人湖北巡抚胡林翼创建于瑶华山麓,前临志溪。以其父达源曾著有《弟子箴言》,故以“箴言”名院。惜工未成而卒(1861)。至同治二年(1863)始成。】

恢复高考以来,因为学校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上学校师生的共同努力,高考成绩一年比一年好。各种资源形成群聚效应,连续好多年石笋中学高考的升学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还连续考出了几位全国高考状元,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全省十七所重点高中之一。学生能考到这所高中,等于半个身子已经挤进了大学校门。

再春以高分考入。同学们在班上的学号是按入学成绩排列的,他的学号是四,就是说他的分数在那群英荟萃之地排名靠前。不出意外,再春三年后就会是一名重点大学的新生了。

桂爹可不是那种手握着一个鸡蛋就急着数小鸡的人。石笋中学的情况他现在也经常听人提起,但他都会客气地回答人家:“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行不行就要看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晓春都是桂爹家第一个大学生,是这个家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

一九八三年,再春是在泉交河镇上参加他第二次中考的。考场设在益阳县第七中学,就是二姐沛珍读高中的地方。考试那几天他也是住在亲戚家里,由亲戚照应着。考试结束后,再春自己也说不上考得好或不好,当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的失误和错漏。考完后同学们都各散东西,也没有组织对题和估分,具体考得怎样就只好等分数结果出来才知道了。

再春参加完中考回到家里时,二哥晓春已被安排到渔场的巡湖船上去了,也不方便再帮衬着他打鱼挣手工费。桂爹就要再春去汉叔家里和汉叔学打鱼,这样,也不用闷在家里干等学校出考试结果通知。

汉叔家住在牌口,对面就是湘阴县的车马乡,再往东就是洞庭湖大湖区了。汉叔家也是六个孩子,除大姐林英已经高中毕业外,其他五个都还在读书。他们家里的课外书还真不少呢!

再春去到汉叔家,一早一晚都会随着去放网打鱼。一般早晨是和林英姐去放网,晚上和汉叔一起去收网,其他时间就在家里看书。汉叔家横屋的里间清凉、幽静,北面的小窗外是一小片竹林,清风卷带着草木的芬芳从小木窗飘进来,光线也正合适。搬来把竹椅子,闲坐在小窗边,真的是一个看书的好地方。

那么多书不知从哪里下手,他只挑小说来看。记得书名的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次握手》,还有登在《小说月刊》上路遥的《乡土》,记得还有一本手抄的《青春之歌》……那本《第二次握手》已经有些残旧了,书的开头缺失好几页,但这不会影响再春阅读。

早晨将渔网撒下水,中午汉叔会在忙完农活后带上林英去收网,取下网到的鱼再将渔网撒回水中。有一天中午,汉叔回来后还在怒气冲天,延续着他的雷霆之威。再春听了一会,大概知道是渔网被流水冲到凹子里去了,被堆放在凹子里的树枝勾住,最后扯坏了渔网。汉叔在责怪林英放网时没有避开凹子。

凹子是湖区一种简单的捕鱼设施。冬季水浅的时候,村民会在水底挖出深深的坑洼,再在洼地内放置树枝丫、木桩等,鱼群会将这些地方作为栖息地。来年水位下降时,就有鱼留在凹子里而不随流水外逃。但平时放网时要特别注意,不能把渔网放到凹子上面或水流上游附近。

再春觉得这件事是自己引起的,他有份去放网,自已有责任,就放下手中的书本走出去认错,也想去劝说汉叔:“汉叔:今天早上是我划的船,我不应该把船划到凹子附近去的。”话没说完,汉叔就挥手制止:“那不关你的事!你怎么知道凹子在什么地方?可林英一清二楚!”

因为再春这么一介入,汉叔说话的语气明显和缓下来,火气也没那么大了。这正是大家希望的效果。汉叔不让再春在中午太阳正毒辣的时候去收网,是怕累了他晒了他。莫不是在汉叔心里,再春还是当年那个因胆小害怕而将野鸭吓飞的孩子?

两位莫逆之交有意无意地让孩子们多走动,多交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要说捕鱼,再春可连帮手都算不上,而且,汉叔家也不缺打渔的帮助。要说桂爹、汉叔这老哥俩让孩子们多来往,内心里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那也是不奇怪的。

另一边,这个时候烂泥湖乡正在高音喇叭中广播联校今年参加中考学生的录取情况。大哥长春第一次听到广播时已经播放了一半,听到录取的学生中连一个姓徐的都没有。

他想到去学校找同学尹老师了解情况,但现在是暑假,人家也不一定在学校里。于是,他就按平时重复播音的时间等着。名单里是有一个姓徐的,被录取到县一中了,但不是再春。

“再春这次又没有考上高中!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这个弟弟就只有去学制瓷的命?”长春再也坐不住了,他推出自行车就往学校骑。如果学校找不到人,他还打算直接去泉交河镇找他同学,这次他一定要去问个清楚。

尹老师因为学生升学录取的事刚好回校了,今天乡政府广播的通知就是他送过去的。老同学相见分外热情,尹老师老远就在大声说:“恭喜你啦!你弟弟考到县一中了。”长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开口就要确认。尹老师觉得有些奇怪:“这种事还有跟你开玩笑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徐骏翔,县一中!”

这下轮到大哥纳闷了:“怎么我又多出来这么个弟弟?”弄了半天他俩才明白过来:再春在参加复读插班的时候把名字改了,老师没在意,家里人不知道。他改这么个名字的想法是,他要做一个“天马行空”的人。

长春告别同学,稍作迟疑:是先把好消息告诉父母还是先告诉再春呢?一个在西一个在东,重要的是当事人还在东边之外好远。这里离家只有几公里地,他拿定主意要先将好消息告知父母,然后再折返回单位,让晚春驾船走水路去汉叔家找再春,顺道把它接回来。

这样,再春得到考上重点高中的消息时已经是下午挨晚了。汉叔一家突然被这好消息感染到,他家读书的孩子多,非常理解考上县一中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汉婶婶,高兴得要杀鸡为再春庆贺。晓春则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提起捞兜就帮忙去屋后林子里捉鸡。

晓春自小聪明伶俐,又勤劳肯学,捕鱼打猎技术样样精通,开朗大方的性格,礼貌周到的言谈,乐于助人的热心肠,早已赢得汉叔一家人的喜爱。但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再春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自己也被那种欢乐和谐的家庭氛围深深感染到了。

吃饭的时候汉叔拿出酒来,可大家按事先约定都说不喝,还劝汉叔自己也少喝一些。其实,那时汉叔的身体可能已经因生活的劳累和过度的酒精伤害得有些厉害了,火爆的脾气也和身体状况息息相关,家里人不是不清楚,而是苦于没有更好的法子。

自家对再春考进县一中的消息则冷静得多,更有些事在必然的感觉。他们都知道,事情才有了个好的开头,马上谈结果还为时尚早呢!

一回到家里,再春被要求到爷爷、奶奶和叔叔的灵位前先上柱香,他这才留意到供奉着祖先牌位的神龛被抹得一尘不染,那里不久前还有人上过香,现在正香烟缭绕着。氤氲的香气似乎正告诉再春:“你今天的成绩还不错!先人们为你高兴,也为你骄傲!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哦!”再春虔诚地上完香,就急着去办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去了。

自他听到考上高中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到要尽快将消息写信告诉远方的和叔。他知道和叔在等他的消息,他也想到和叔可能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失望,但他坚信,和叔一定会为他考上高中开心的。他必须尽快写现把消息告诉和叔,他还答应和叔会找时间过去看望他。

没过多久,录取通知书就到了学校,县一中虽只有再春一个人考了去,但其他中学还有好几位同学考上。取通知书那天,老师拿出一叠三十二开带胶套的笔记本,还有两支钢笔,那是乡政府和学校给这些升学学生的奖品。在笔记本的首页,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奖”字,还分别盖上了乡政府和学校的大红印章。

再春将《录取通知书》和奖品拿回来,全家人在一起逐一查看。就那么简单的几样东西,却有些看不够似的。长春和沛珍不一样读过高中吗?在家人的心目中,他们还是感觉到这之间有某些区别,但这种区别的存在与否,仍要等最后的结果才能显现。

东西最后传到桂爹手中,他也是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最后把几样东西一古老地拿走了。拿走就拿走呗,反正大家也看够了。最后发现,那几样东西被桂爹整齐地摆到神龛子前面的木架子上了。

开学在即,行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半条旧棉胎,旧蚊帐改成小帐子,几件换洗的衣物,一布袋约二十斤大米,粮票和现金贴身放好了。

学校要求尽量带大米去交,但一下子也带不了多少。桂娭就将家里剩下的粮票都给了再春,说:“如果学校不收,就在国庆节期间回来装米。”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灌满了今年新晒的豆角干和刀豆丝,都是用了大量猪油煮出来的,在瓶子里结成了白色的一整坨。

一个月十五元钱伙食费,差不多就是一毛多钱一餐,能吃到些什么?桂娭坚持让儿子带两瓶子菜,希望能多少补充些油水。

堂屋的大门洞开,再春睡在架子铺上,月光从门外照进来。新收的夏粮堆在屋子一角,有两只大老鼠一直在偷稻谷藏进洞里。再春就这样隔蚊帐看着,没什么好想的,但就是睡不着。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还没沉,天还没亮,但小鸟已经起来了。再春无法入睡,干脆也跟着起来了。他首先再次检查行李,轻手轻脚地避免弄出响声,可等他收拾完了抬头一看,爹娘和大姐新民都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他。他们连早饭都已准备好,什么时候起床的就不知道了。

临出发前,再春将学校和乡政府给的奖品小心放进冬元的书包,他不需要那些东西来作炫耀,但他确实把它们当成了荣耀。把这些都送给正读五年级的妹妹,能鼓励她努力学习不是更好吗?

行李虽然简单,大姐新民还是坚持要送他去车站。车站在烂泥湖新乡政府那头,也是好几公里的路程。再春要先坐车到YY市区,再转车才能坐到石笋中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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