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起书,我开始回望在上海生活的那些年。
脑子里,过往有关上海的影像就跟车窗外半明半暗的景色一样,闪闪而过。掂量着,上海似乎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个人意义上的印象:除了那没头没尾的爱情,又颠又挤的地铁8号线,还有那被我夜跑刷遍了的浦江镇。不过呢,无论流浪到哪里,我都会跟不熟悉上海的外乡人讲“上海还挺不错的”,那是因为它确实对得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样一句口号。另一个原因是,我感到从社会情感的角度来说,就像所有虚荣的人一样,有这种需要。
同样作为外乡人,我过往对这儿的生活是有蛮多期待的,对未来也是乐观的,因而我有力气、也乐意折腾。要知道,在我看来,来到这样一座城市,干了这么一份差事,过着这样一种生活,是“没有道理”的。所以,那时候,我时常哄着自己说:“不要愁,十年后,所有的事都只是下酒菜!”唉,让我难过的是,今朝差不多就已经是我当初嚷嚷着的那个“十年后”了!
如今回忆起这些印象,感觉仍然是很强烈的,但又似乎不那么清爽,就像一个“渴”极了的男人,在大街上搭讪了一个热情、美艳、还透着野性的小姐姐,既庆幸自己艳福不浅,又为不需要付费而感到意外。
有个叫高尔基的人在《苏联的文学》中写:“叛逆的个人在批判自己的社会生活的时候,通常是……为了自己的生活的失败以及它的耻辱而图谋复仇的愿望,”很少是“出自对社会经济各种原因的意义的深刻正确的理解”。好吧,既然有人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就不批判了,我只叙述。
仔细数一数,我在上海是有很多亲人的,也有不少让我心心念念的女孩子,还有能和我一起痛快地抽烟、喝酒、打牌的伙伴。但说到根子上,这儿最让我挂念的还属存放在浦江镇小瓦房里那满箱满柜的书了。在上海生活了那么些年,我什么也没攒下,除了这些书。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
下了火车,搭上地铁,很快就到了浦江镇。
推门进到我的小屋,看到满箱满柜的书籍,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嘛?那感受就好似姬妾成群、温香在抱了。在这小屋里,我甚至有点耳热心跳。不过,很惭愧,我根本无法描述出,那逼窄之中是怎样的美气,那寒素之中又是怎样的充实!
更为惭愧的是,我买书、读书、藏书跟别人不太一样,我并没有多么高尚的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根治我“好吃懒做”的毛病!
2.
我父母都是极朴实、极勤劳的农民,那为什么他们生养的我却是一副“好吃懒做”的嘴脸呢?我试着用班杜拉社会学习理论来解释,却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我一心要讨个说法,但一点眉目也没有。我就跟绝望中的人多半会相信神秘力量一样,我也渐渐开始怀疑,一定是谁谁谁跟我父母不睦,在我出生时,他或用纸、或用面、或用泥、或用木做了一个小人,背面写上我的生辰八字,正面写上我的大名,在额头上从右到左、工工整整地写上“好吃懒做”这个无比恶毒的诅咒,然后带到偏僻处或针扎、或焚烧、或碾碎、或掩埋。我猜,我十有八九便是这样被人下了厌,然后中了邪,让“好吃懒做”这个可耻的毛病上了身,怎么也甩不掉。
一定会有人问我,究竟有多“好吃”?要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举两个例子就够了。
比如说,小的时候为了能吃口好的,每餐每顿我都会端着饭碗上我奶奶家去。她老人家若在家呢,我会略略有一些尴尬,但这也阻止不了我厚着脸皮,跟她讨要一点好菜;她老人家若是不在家,那我就乐开了花了,我会自行上厨房打开橱窗,偷摸着夹一些好菜。再比如,以前在上海生活时,每天下了班去我姐家吃晚饭,我若看到桌上的菜不对我胃口了,我多半会耍小孩脾气,很不给面子地什么都不吃,气呼呼地拔腿走人。我就是这样以姐弟这条情感纽带对我姐姐进行施压、勒索、敲诈,好让她以后烧菜时能多想着我的口腹之欲。
那么,我又究竟“懒做”到什么程度呢?反正例子多的是,我不妨再举上两个吧。
比如说,读中学那会儿,因为天气有些冷,教室里没有空调更没有暖气,我的手一旦袖进袖筒里就懒得抽出来了,于是用下巴压书、用嘴来翻页。有一次在历史课上这么干,被老师发现了。估计老师也是无聊透了,他让我跟他去办公室,然后泡上一杯热茶自己焐着手,就坐一边瞧着我用嘴把厚厚的一本历史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再比如,这么多年了,我为了睡觉时能少起床,晚上都尽可能少喝水。万一不小心喝多了,我也一定要憋到起床时间的。因为对我来说,单单为撒一泡尿而从被窝里爬起来,就跟车还没到站就提前下车一样,是没有丁点儿道理的。
后来,年龄大了,懂事一点了。我感觉到那样确实不太好,要改变一下;怎么改?
让我看到改变成为可能的是我的一些发现:我虽然不高兴洗衣做饭,但去跑个马拉松我还是觉得挺好玩的;我虽然四体不勤,但我那小脑袋瓜子成天地琢磨“我是谁?”“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我究竟该怎样活?”之类宏大的课题。
其实,这不奇怪。因为“好吃懒做”跟抑郁症一样,是一类毛病,不是单一毛病。
经过细致观察,我有了重大发现:我的“好吃懒做”虽是个趋避冲突(既想能吃点好的,又想什么都不用干),可一旦“好吃”同“懒做”交上了手,“好吃”往往就落了下风。
比如说,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因为天气冷,我懒得去食堂。所以一到周末我就会买好多馒头回宿舍,搁在暖气片上烤,然后沾着老干妈吃,一吃就是好几天。看到了吧,我会因为迁就“懒做”而将就着吃硬梆梆的馒头,对“好吃”的需求不管不顾。再比如,经常会有朋友约我一起吃饭,但我一想到要跑那么远的路,我便会为去或不去犹豫再三。犹豫后的结果,多半就是找个理由不去了。看到了吧,我又因为“懒做”的缘故,对“好吃”的欲望残忍地加以克制了。还比如,为了中午不用出去吃饭,在公司我通常都是自备午餐。那不就是下个楼(有电梯)、拐上两个弯(有美女作伴),就能吃到新鲜可口的饭菜嘛?可我都做不到,因为懒。我宁愿将头天晚上的剩饭剩菜在微波炉里热一下,然后就着硝酸盐和我存放在冰箱里的腐乳、老干妈下咽。
这么一来二去,我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最初,我是“好吃”和“懒做”两样都占全了的,后来,因为“懒做”就渐渐改掉了“好吃”的毛病。
在我的生命里,这绝对是一个极为重大的事件。因为干掉了“好吃”这个要不得的毛病后,我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懒做”这个毛病了。
在如何对付“懒做”这个问题上,我一筹莫展。经过思考,我发现我是无法改变我是懒汉这个事实的,就像再好的泥水匠也无法将烂泥扶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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