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冬景似春华,夜半鬼寒如落河。说的是江京地区善变而潮湿的冬季。
日晚时分,西风渐起,阴云积聚,至亥时已是阵阵呼啸。
哧哧哧,细细听来,是马儿踩在泥泞地面的声音,为了尽可能压低夜间行走的动静,两匹马的蹄子被包裹上棉布,不紧不慢地游荡在蒙蒙夜色之中。
马上二人裹着厚重披风,宽肩那人虽腰杆挺得笔直,身体却抖个不停。
“堂堂几尺男儿,何至于此?北方冬季不是更冷么?”李沐瞥了一眼,淡淡说道。
“师父有所不知,北方虽寒,但冬日干燥,不似南方这般寒风刺骨。”胡小龙尴尬笑着,牙齿碰出咯咯咯的响动。
李沐没再说话,他未曾去过北方,自出生在桂州以来,他的行走范围不足方圆五百里,什么绵延山峦冰雪飞舞,也只在书卷里读过。
“看这样子,像是要下雪吧。”胡小龙抬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夜空,确是不见半点月色。
“江京极少见雪,多是雨雪交加,落到地上,也就混成一汪雨水。”李沐边说边观察着周遭地形,两人已行至福山脚下,他们身后,是两个时辰前刚刚离开的郭良府。
“按此路径,我们脚下,应该就是郭良存放猴血神木的库室。”李沐笃定地说道,“这间库室绝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如此粗长的木料,是无法从一架木梯运入室内的,一定还有更为宽阔的入口。”
“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福山脚下,四处皆为平土,不像有可以掩藏入口的地方。”胡小龙趴在马背上,低头仔细地察看着地面。
李沐则正好相反,他抬头仰望福山,远看此山时,似是全被青树包裹,此刻走到近前,却是发现山间植被错落有致,疑是有人刻意修饰。他集中精力凝视山顶,福山本就不足百仞,以李沐异于常人的目力,山顶之上如有端倪,应是尽收眼底。
“是了是了!”李沐忽然兴奋地自言自语起来,仿佛心中某个疑问获得了解答,他又急切扫视眼前的密林,在两棵间隙稍大的松树处定住了视线。
“那里,去那里看看!”
“是。”胡小龙遵命行事,师父突发指令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驱马走向李沐指着的去处,马儿刚挤开两棵树木,胡小龙便转头呼道:“师父,有条小路。”
“走,上山。”李沐拍马跟了上去。
……
黑暗阴沉的夜空反倒帮了李沐的忙,在他仰望福山山顶之时,略微察觉到一处黢黑变了色,在这个既无月色亦无星光的黑夜,哪怕是一道微光,也能被有心之人牢牢捕捉。
李胡二人沿着山道缓步前行,不出所料,这条逼仄小道是盘旋向上的走势,以福山之低矮,两人半个时辰内即可登顶,这山顶之上有何门道,届时便可一清二楚。
胡小龙驱马在前,他依旧趴低身子,仔细辨别着小道的走向,四周围密布杂草和树叶,刮擦得马儿格外不适,拐角时几度险些踏空,都被胡小龙使力硬生生拽了回来,极黑与极寒,极度考验着两人两马的行动力和忍耐力。
也不知行进了多久,走在前面的胡小龙突然勒马停了下来,先是在马上观瞧了一阵,又跳下马隐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李沐也不着急,一边等待胡小龙回来汇报,一边凝神判断两人所处位置。
按福山高度和行进速度来测算,两人至多再有一刻便能到达山顶,由于身处山中密林小道,向上视线已被完全遮挡,李沐又试着眺望寻找山脚下郭府的大致轮廓,目之所及却也一无所获。收回神来,倒是感觉眼下寒风又猛了一些,不禁把披风又向里裹了裹。
过不多时,耳听得一阵皮靴跑动声急速靠近,惊得李沐的小红马不自觉地往后退,一道宽大身形仿佛从地底冒了出来,开口喊了一声:”师父,有发现!”
李沐认清来人是胡小龙后舒了一口气,问道:“你何时换上的皮靴?”宣明司入冬前为官员配发毡靴,靴筒内以羊毛为毡,足够抵御冬日之严寒,而此时胡小龙却把来时的毡靴换成了一双方头皮靴,这种靴子只有武官才有资格穿。
“请师父原谅,小龙生在军营,穿不惯文人鞋履,就随身带了这双靴子,以备不时之需。”胡小龙回道。
李沐无奈摇了摇头,他不愿再向这憨子说教礼制,直接问道:“说吧,有何发现?你不会是就到前面去换了双靴吧?”
“当然不是,师父,请随我来。”
胡小龙牵着李沐的马往前走了十来步,到了一处宽阔平坦之地停下,胡小龙的白马也正栓在一棵树上歇息。李沐观察到,再往前,山道同样变得异常开阔,想必此处与山顶之间的道路应是往来频繁。
至于山上之人为何常来此处,正憨笑着的胡小龙显然已有了答案。
“师父,您来瞧。”李沐跳下马,跟着胡小龙走到平台最北处,这里竟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碑,上书“落木台”三字,再往地上看,一个长约一丈宽约两尺的长形坑洞正裸露在外,粗看让人误以为是棺材坑,但实际里面空无一物,坑道斜向下延伸竟深不见底。
李沐陷入思考,两人此前是为了寻找郭良府内库室的另一个入口,误打误撞来到了福山之上,现如今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摆在眼前,如果此洞是郭良刻意而为,那他究竟有何目的,此洞作何用途?
“落木台……”李沐顿然领悟:“落木台,实为落下木头的平台。”眼前的坑道,与两人搜寻的运木入口牢牢吻合,如果没有猜错,所谓的猴血神木,是从这个坑道逐一滚落,直奔山下郭府库室。
“你来的时候就这样?”李沐问胡小龙。
“不是,刚开始我只注意到这块石碑,细一搜寻,才发现这个被枯叶掩盖的洞坑。”
“你有没有下去看过?”
“有,徒儿就是在那时换上的皮靴,但下到洞内依然打滑,我一时无法探知此坑深浅,不敢再冒然下行。”
“记录!行四千三百余马步,高七十余仞,山正南偏西向,三丈六尺见方平台,名曰‘落木台’。”李沐正色道。
胡小龙听罢赶忙掏出书簿一一记下,随即问道:“师父,接下来怎么做?”
“就地掩埋洞口,你我二人步行上山。”
胡小龙领命将枯叶盖回洞口,又把李沐的马和他的白马拴在一起,除了从宣明司领来的羊皮小兜外,胡小龙还把自己的行囊一道捆在腰间,其余之物则留在了马上,依旧由胡小龙在前探路,李沐裹紧披风跟在后面。
最后这段上山路宽阔平坦,但两人依旧行得谨慎,李沐盯着胡小龙佝偻潜行的背影,不知是紧张、兴奋还是寒冷,这憨子竟抖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又是环绕福山上行两圈,周遭黑暗渐渐被火光照亮,山顶之上,脚步声、人语声、器物碰撞声已然嘈杂入耳,李沐呼出一口水气,再次望向夜空,轻声说道:“真的下雪了。”
……
雪随风动,毫无章法地急速飞舞,落在细绒披风上,便失去了它那纯白姿色,甘愿与暗青混为一潭。
福山山顶,青松林立,只留一道小口,供来往进出,一座方形砖石建筑屹立于山顶平原,形制颇像边关御敌的烽火台,但其占地更阔,俨然有普通烽火台两倍之大。
正是由于山道盘旋而上的走势,才使得山顶景象能够掩盖于密林之中,如不穿过那终点道口,自是无法探得山顶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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