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纵横河朔,大野泽旁,百来人,逞豪强。
三教九流,恁千般张扬。
醉里但说自由,大块肉、金帛疏狂。
醒来时,数万青壮,何处是故乡?
金鸡信至,赦罪便该,散去边防。
又不愿,侈谈义聚朝堂。
讨清溪战摩尼,血肉碎、十有七伤。
江南行,万般磨砺,只留泪几行。
《满庭芳·江南行》
却说鲁智深见一条大汉手掿一柄鎏金镗,自清溪洞方向逃过来,径直冲进庵堂里去。便蹑足潜行,看他动静。那汉子许是饿狠了,见灶间锅里正焖着饭,便不管不顾,丢了鎏金镗,掀了锅盖,将手便去捧那饭来吃。烫得直顿足,却不停口。
鲁智深进去,先捡起那柄镗,掂一掂,觉得分量虽比自家禅杖轻些,也有四五十斤,单手使着也还能用,便丢在角落一处杂物堆里。
那人顾着吃,见鲁智深这一条胖大和尚进庵,也不甚惊恐。再吃了几口饭,停下对着鲁智深开言:“汝可是庵堂住持?”
鲁智深答是。
他又道:“庵内多少僧众?”
鲁智深答“只洒家一个。”
那人听鲁智深口称“洒家”,心内一惊,再问道:“怎地你是口外关西人氏?如何到了江南来?”
鲁智深存了个心眼,答道:“出家之人四方云游,哪里不能去得?”
恰在此时,院里麋鹿声响起,被方腊听到。只见他朝外看到那鹿,竟是开颜了,口中一迭声放话:“寡人虽遇挫折,不想天命不绝。此麋鹿必是天降祥瑞,预兆我摩尼教还能振兴。今你这僧人遇到寡人,便是命里有一场大富贵了。”
鲁智深套他话:“不知足下是何方神圣,要送洒家大富贵?”
那人再拿出睥睨天下的派头,昂首道:“寡人便是‘摩尼教主’、‘永乐圣公’、清溪洞魔君方腊,汝还不下拜?”
鲁智深听了一笑,也昂起首,向方腊道:“洒家便是‘二龙山大王’、‘梁山泊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汝还不投降?”
方腊闻言大怒,拽起拳头抢步便来打鲁智深。花和尚禅杖在手,气定神闲,也不躲闪,只拿禅杖杆去磕他拳。一声闷响,那方腊抱着右臂退下去,蹲住了。
鲁智深笑道:“休说你甚么教主、甚么圣公,五台山文殊院的护法金刚,还不是让洒家给打下莲台?快说投降不投降?”
方腊道:“汝可知我麾下百万之众,你伤犯了我,休管你逃去天涯海角,都会有人追去讨你性命!”
鲁智深一蹙眉:“你这话洒家信。可梁山众兄弟到此,就是要捉你去东京的,总要有人干此事。某孑身一人,总好过拖家带口的。”
方腊再道:“我还有数洞珍宝,值百万贯。你放了我,便可一世富贵。”
鲁智深啐他一口:“和尚要什么珍宝富贵,擒了你、交了令,洒家自去逍遥。”
方腊见说不动他,跳起来搏命一击。鲁智深也不客气,挥禅杖照着方腊腿弯便拍下去,砸得他骨酥筋伤的,又趴在地上。这回再也挣扎不动了。
这花和尚不紧不慢地,踱出屋门,抽一条篱笆上的枝条,撇出去正砸着院中麋鹿,口中喝道“去吧,逃命去!一会儿搜山的来了,你就逃不掉了!”那鹿看着他迟疑。鲁智深再作势去撵它,大喊道:“洒家走了,别再来了!”那鹿终于逃走,冲入树林不见了。
鲁智深再回到厨下,盛一碗糙米饭,吃得津津有味。看着趴在地上的方腊,开口戏耍道:“昨日你还是满口山珍海味吧?现在挨了饿,求求洒家,分你一碗糙米饭吃。”
方腊腿伤颇重,已知逃不掉了。索性一咬牙,甚的且都放下,只顾眼前。遂开口道:“昨晚破城,我便逃开了。一夜间奔到此处,水米都没入口,实是饥渴得狠了,还望怜惜。”
鲁智深笑道:“这事洒家管得起。”便去缸里舀一瓢泉水递到方腊口边。再盛一碗糙米饭,取一双箸子,都递与他。方腊趴在地上吃喝着,再将不出他大王的威仪了。
日近午时,一伙搜山的追兵到庵前来,却是孙新、顾大嫂两口儿,领着一队步卒追下来,恰逢鲁智深。两下说开,见方腊还趴在地下哩,一队人都大喜不已。忙派个腿快的回去报信,这三个教军兵捆了方腊,砍两条树枝做个滑杆,抬了方腊回营。
这边鲁智深教军卒背了禅杖,自家手里却玩弄着方腊这杆鎏金镗,
比画一路。一会儿单手使、一会儿双手轮,一路走回来,倒似有了不少的领悟。正是:
皆言莽僧思虑浅,沟壑不深噩人间。
实则纯情厌世故,愿把真心付海天。
却说帮源洞这边,头一晚各路军杀进洞去,只顾砍人抢浮财了,忙碌至半夜,冲洞厮杀的战兵们都回去歇了。换后队勤务等弱兵,进洞来灭火搜捡。
林冲所派二人,都是梁山泊时的喽啰,王伦那时便在山寨里,甚事不晓得?众人冲洞时,二人指指点点,都让众军往洞里深处冲,无人在此停留。待夜深些,这二人便将余烬收捡一下,喷些水在宝库门上,再拿灰烬一扬,便都遮盖住了,看上去只是一堵烧焦的石墙,哪个会在意?又将剩下烧焦的木料,横七竖八地阻住来路,也不必挡死,总是教人不便行走,搜查的便不过来了。
筹谋半宿,恰好林冲、燕青回来,看到如此布置,称赞二人,便让他们回去了。
燕青问林冲:“内有珍宝,如何举措。”
林冲道:“明日起,全军都会开始对清溪洞大搜大拣。你是诈降之人,深悉洞中详情。必定有人死盯你的举动,此时且不能开启宝库。我料搜捡几日后,宋江、吴用必得纵火焚烧宫殿。过火后,便不会有人再注意此间了。那时,方可开洞取宝。”
燕青道:“好是好,只恐洞口被烧坏了。”
林冲看一看周遭道:“不妨事,洞门附近皆是泥土石料,不怕烧。”
燕青再道:“明日被人发现,该如何?”
林冲笑道:“小乙哥切莫太执着了,钱财与人也讲缘分,有缘得之,无缘便不得。如此而已。”
燕青被林冲一语点醒,笑道:“是小乙执念了。”二人再略一修整,借着黑暗,便悄然离去了。正所谓:
钱帛身外物,得失皆寻常。
斗酒大杯饮,半盏筷尖尝。
第二日绝早,帮源洞里便是大乱,梁山军和东京来的禁军撕捋在一起,洞里洞外翻找着财帛金银,连桌椅上的镶嵌、衣裙上的小饰件都不放过,真个是挖墙凿壁,恨不得连地下都犁个百十遍。
忽而有人来报宋江,柴进与禁军大将王禀、赵谭生起冲突,两下对峙,便欲厮打。宋江、吴用赶忙跑去劝解。原来柴进昨日杀进洞时,金芝公主自缢。柴进想守约,不令公主遗体遭人亵渎,便遣散从人,烧毁宫殿。今日再进洞来,思量将公主遗体埋了,得个心安。
谁料进洞寻见“驸马府”残址时,一群禁军正在瓦砾堆里翻找,已有几具烧得焦煳的尸身,被扯出来胡乱丢在一旁。柴进正待上前喝
止,那边赵谭反倒冲过来揪住柴进道:“你这厮投贼复叛,定是知晓方腊珍宝库藏所在,快引俺去取贼赃,消弭罪魇。否则告上朝廷,治你从贼之罪!”
柴进欲保公主尸身,实不可得。再想分辨“不知方腊宝库”,赵谭哪里肯信。揪着柴进,嘴里不住地骂“反贼”,谁人劝解,便对谁挥刀弄棒,劝解不开。宋江、吴用到场,也是白饶。连王禀那厮都过来,直斥宋江私藏方腊库存,欺瞒朝廷。
忽而众军都喧闹起来,见一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脚踏无忧履、腰系碧玉带,手掿白玉圭,骑匹烈马,招摇着奔过去。身后一帮水泊军卒追着。
看看追不上,有人拈弓搭箭,喊道“再不停下,放箭了。”那人一听放箭,才回头嬉闹道:“谁敢拿箭射你家活阎罗?”众军一看,原来是阮小七如此穿戴着,在那里胡闹。众人有笑骂的、有起哄的、有拿杂物丢他的。阮小七正要玩耍,见有人搭理,更加手舞足蹈了。
王禀、赵谭听得三军闹嚷,只说拿得方腊,忙丢下宋江等,迳来争功。却见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着天平冠,在那里嬉笑。王禀、赵谭骂道:“你这厮莫非要学方腊,做这等样子!”
阮小七大怒,指着王禀、赵谭道:“你这两个,值得甚鸟!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时,你这两个驴马头,早被方腊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众将弟兄成了功劳,你们颠倒来欺负!朝廷不知底细,只道是两员大将来协助成功。”
王禀、赵谭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并。当时阮小七夺了小校枪,便奔上来戳王禀。呼延灼看见,急忙冲过来横身隔开。
已自有军校报知宋江。他飞马抢过来,看见阮小七穿着御衣服,忙喝下马来,剥下违禁衣服,丢去一边。再陪话解劝王禀、赵谭。这二人虽被宋江并众将劝和了,只是记恨于心,日后还要生事。
扰攘到傍晚,一骑快马报来:“鲁智深擒住方腊,同了孙新顾大嫂夫妇,押回营来。”赵、谭二将一听,便口称要路上接应,被宋江阻住,严命二人不得离营。又派关胜、花荣、柴进、李应四将,领五百骑兵,前去迎接。务要将方腊活着押至军营。
王禀、赵谭二人见宋江在擒方腊功劳上,不许禁军沾手,怒不可遏。也知事关重大,便飞骑回睦州,向童贯讨个办法。此二人一走,禁军群龙无首,气焰消了大半去。
吴用提醒宋江:“赶快一把火烧了清溪洞宫阙,以免再生事端。”
宋江偷偷对吴用道:“尚未搜出几两金银,如何便烧了宫阙?”
吴用回应:“眼见得方腊油尽灯枯了,再榨不出什么了。再说,搜出些油水,还不够童贯抢的。”羽扇一扇,加重语气道:“此番擒方腊的大功,已归哥哥。寻常小油水,算得甚的?况且,秀州、杭州、
歙州、睦州的油水……”
宋江摆手止住吴用话头,便立即下令:四下举火,烧毁清溪洞伪制宫殿。甚的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尽皆一遭焚化。但见:
黑烟罩地,红焰遮天。
金钉朱户灰飞,碧瓦雕檐影倒。
三十六宫煨烬火,七十二苑坐飞灰。
金殿凭空,不见嵯峨气象;
玉阶迸裂,全无锦绣花纹。
金水河不见丹墀御道,午门前已无臣宰官僚。
龙楼移上九重天,凤阁尽归南极院。
再有一诗,叹帮源洞宫阙,道是:
黄屋朱轩半入云,涂膏血色自欣欣。
若还天意容奢侈,琼室阿房可不焚。
这边火光,映得四周白昼也似。和那火光里,关胜等四将押回方腊,到宋江跟前。宋江并不识得方腊,教柴进认确实了,方才大喜,教将方腊陷车盛了。待明日启程,一路解上东京,面见天子。
把方腊安排停当了,宋江才想起来,动问鲁智深下落。顾大嫂上前禀报道:“鲁智深路上听俺说起武松乌龙岭断臂,便大哭。后面听闻武松娶了孙二娘,便又大笑。哭哭笑笑似疯了一般。”
关胜再上前回禀:“此言不虚,那厮的确像是疯癫了,我等在路上接到他,却被他一拳打一个军士落马,夺了坐骑,往这边跑过来。此时,想是早已到武松下处了。”
宋江、吴用二人对视一下,也无可奈何。鲁智深现下擒了方腊,泼天大功在身,“疯癫”二字哪治得了他罪?且由他去,伺后还需教化他,让他知晓回到东京,天子面前如何回话才是。
宋江等众将心思促狭,着方腊在站笼里立着,一直观看帮源洞宫阙,烧成一片瓦砾。看他目睹一片宫阙烧化,咬牙切齿的模样,宋江等皆在旁哄笑。最奇怪的是大刀关胜,平日里一副神祇模样,不苟言笑的,此刻竟走上前去,同方腊搭讪,问他感想。被方腊啐了一脸带血唾沫,还在那里悻悻地乐。一旁众将都看呆了。
终于火头暗下去,一阵热风旋转着将灰烬洒满军营,宋江才吩咐将方腊的站笼车推进军营,把他监看到帅帐之内,着重兵看住了。夜已三更,各去歇息。
再说鲁智深,路上听顾大嫂聊起武松近况,一喜一悲。喜的是跟孙二娘结成佳偶,悲的是乌龙岭上武松失了左臂。自二龙山起,鲁智深、武松两个,上阵从来是并肩子,披肝沥胆。一柄杖、两把刀,所向披靡。更兼两人皆在沙门,僧人头陀,形影不离的。今武松伤残,教鲁智深哪里再寻上阵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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