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万卷经书曾翻过,狡黠机巧心灵,六韬三略权术精。胸中藏棘刺,腹内隐寒风。
自诩谋略欺诸葛,还笑司马实诚。摇羽施计山林腥。带爪学究虎,无良智多星。
《临江仙·学究有术》
却说淇儿跟着燕青货卖羊脂玉镇纸,与涌金门外许家药铺成交得银,价一万三千贯。因淇儿先见到该处“金华将军祠”,供奉的并非是梁山泊“浪里白条”张顺,心下恼怒。又兼杭州瘟疫流行,血蛊未除,医者仁心催促,她便做主购买三千贯成药,在涌金门外施舍。当场诊断,当场送药。
为着给张顺扬名,她命人书写一道横幅,书写:
敕封金华将军,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
庇佑杭州军民,施药济困、有求必应。
横幅所书引得路人都来看,见淇儿诊断、燕青递药,是真个施舍。所赠药物便是身后生药铺平日所售的,是药铺伙计亲手从店里搬出来的,绝无假货。是以无不争先恐后,排队诊脉取药。便是身体健旺的,也愿意让淇儿号一号脉,明知得不到所施丹膏,被这美丽女娘搭一下腕,却也开心个十天半月。
人丛中便有人喊叫起“送药观音”来。一人喊,百人和,此后街传巷议,竟成了杭州一段佳话。
彼时成药极贵,三千贯也只能购得二三百人医病的药。不到一个时辰,便已送净了。未得赠药的人,还有上百。淇儿和燕青两个,将横幅举着送往那座“金华将军祠”,便立在门前。后面百十来人跟着。
淇儿让燕青蹬上台阶,对众人许诺,今日舍药已毕。此后应张顺托付,不日还将来赠药。如此善举,皆张顺庇佑云云。此后淇儿真个每逢初一、十五,便来将自己依安道全方剂修合的丹膏等,来此施舍,药性又佳、所费又少。有感恩者,往金华将军塑像前,新立个张顺的牌位,得享奉祀。有诗叹这浪里白条张顺命运,道是:
虚名似浮云,风摆游乾坤。浔阳江边客,魂寄涌金门。
投身追保义,攒刺丧此身。得享香火祀,仰仗一妇人。
却说燕青货卖玉镇纸,筹得了给童威的借款。那日遵从诺言,交割了银两。此后童威等自去海上贸易,每年一个往返,在大宋和暹罗之间贩货。李俊还算是个信人,年年向武松先还十二万贯本利,再借新款十万贯。直至十来年后,他一伙儿将贸易所得,聚草屯粮、招兵买马,一举夺了暹罗朝庭,李俊做了国王。打发人最后送二十万贯与武松,此后便断了往来。这是后话,说过不再提起。
单说淇儿,在涌金门外散了三千贯的药,如此手笔,她也是生平第一遭。回到江畔庵堂,睡一觉醒来时,忆起前日场景,却不免心悸起来。又思量起这是公中资财,自己任性做主,花费了这许多,林冲会不会责怪自己?武松、燕青将如何评说?
思量越多,心下越是纠结。越纠结就越嗔怪林冲。只顾演武,偏是这个时候,却不陪在自己身边。
她正在庵中烦躁时,却见林冲举着一杠翠竹,兴冲冲跑进来,放下竹杠,两手抓住淇儿的双肩,一阵摇晃,口里连声叫嚷:“成了!成了!总算让俺找到办法了!”
淇儿忍着晕,待他欢喜劲过去住手了,才开言道:“把我摇晃散架了,你才高兴?”未待林冲回嘴,她再娇嗔道:“汝只顾着忙自己的事,丢下我在寺里强出头,闯了祸事出来,你才开心了?”
面对小自己十几岁的娇妻,林冲自是毫无脾气。无理即娇嗔,娇嗔即撒娇,撒娇即示爱,是故,淇儿在林冲眼中,无理的言行,都是在示爱。他看得骨软筋麻的,哪里会动气?
听闻淇儿说闯祸了,他赶忙问:“闯什么祸来?是动手弄坏东西了吗?伤着自己没有?”
淇儿道:“是昨日货卖那对儿玉镇纸,我逼着燕青购买了三千贯药物,都散給过路行人了。”
林冲“哦”了一声,反问她“那药可曾剩了不?拿回家没?”
淇儿听得疑惑:“一个药包都不剩,散得干干净净。”
林冲道:“那算闯什么祸了?你是扶危济困,好汉所为!”
淇儿奇道:“你为何要问剩没剩?”
林冲道:“杀人见血、做事至终。我怕你散药不尽,将剩下的拿回家来,那就不是好汉所为了。”
淇儿一瞪眼:“我岂是爱小的人!”林冲赶忙赔笑:“娘子从不爱小,女中真豪杰也!”
两口儿你侬我侬,腻了半日,也免不得做些羞人之事。青天白日的,终是得有个完结。都收拾妥当了,淇儿去灶下打火做饭,才看到林冲拿回的那条翠竹杠,歪倒在灶旁。便开言道:“忙火火的叫嚷什么‘找到办法’,这条竹杠子,便是你的办法?”
林冲以手加额叫道:“阿也,都是你,让俺忘了这桩大事!”
淇儿本还全身欢愉着,听林冲此言,霎时妄动了无名火:“你敢这般怪我?万不与你罢休!”娇袖一绾,便作势要来撕扯。
林冲就床头抓件外袍,脚下如风,避过她的来势,便闪到灶下,提起那条竹杠,一纵便跳出庵外去。口中嚷着:“这是给武松想的办法,俺去找他了。”
他脚下生风,霎时转过路弯,看不见了。淇儿倚门看他“逃”远了,一脸蜜意泛上来,目光渐渐痴了。有诗叹夫妻闺房之道,言是:
夫妻闺阁瓦遮天,雨露雷霆门外关。
赤子坦然身心许,涤净凡尘云里仙。
林冲脚下腾云,须臾便至武松禅室,见这“清忠祖师”和燕青两个已经对酌至半酣了,午间便要寻醉,这样的“头陀”,再无处寻去。
林冲也不理二人,径去积香橱下掏一个包裹出来,抖抖灰尘,拎到二人桌旁,就地下打开,扯过武松来,先将包裹里两片薄铜板,扣在武松前后身上,系牢绑索,妥帖合身。武松、燕青看懂了,这是一套板甲,胸甲宽、背甲窄,护住前后心和腰腹。不知林冲何时去订制的,却还藏在武松房里。
下一刻,林冲又从包裹里取出一副牛皮护肘,把来穿在武松臂弯处。可煞奇怪,这护肘底下,多出一个皮筒,鹅卵粗细,三寸多深,筒底封住,好似护肘下面挂了个皮杯子。
武松看着直发愣,林冲也不解释,回手取过绿竹杠,将一头插到护肘上的“皮杯子里”,顺过来再让武松握住,便是个“举火烧天势”了。林冲几步跳到院子里,去架上取条齐眉棍,吐个架势,唤武松出来放对。
武松一生最爱的就是打架,如何能怕叫阵的。自断臂以来,还真没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架,何况身上带甲、手里持杖、腹中有酒,任你什么禁军教头,他何惧哉?身形一晃,足下带风,霎时便至林冲面前,挺棒便刺。
林冲暗喜,心道这武二在武学上真个绝顶聪明。为何棍底封在肘上,不用讲,他棍一入手便悟透了,举一反三,还知晓用出“刺”字诀来。
待燕青也跳出房来看时,二人已经斗过了前三回合。林冲双手持棍,武松单手持翠竹杖,试探几招下来,不分高下。林冲叫一声“仔细了”,手上渐渐加了力道,招式也渐渐加快。
武松初时挥这翠竹杖有些涩滞,十几招过去,已觉得杖身合一了。他足下根底本就深厚,闪跳腾挪不落下风。单手运杖也渐渐圆熟起来,点、刺、挑、拨、劈,虎虎生威。丝毫不落林冲下风。
斗至酣处,林冲喝一声“架住”,力劈华山将棍砸下来。武松随
手举杖搁架,咣地一声响,棍杖相交,力道相当,两人都震得倒退了两三步。
林冲大喜,丢了齐眉棍,过来先看翠竹杖身无损,欢喜更甚。回身看向武松,问一句:“如何?”
武松答曰:“多谢教头哥哥成全,这便是成了。”
言罢,二人郑重其事,相对深深一躬。此正是:
同辈相得圣曰悌,兄友弟恭诚为义。
莫欺熟识开口怯,践诺允诺皆真谊。
燕青看得狐疑,开口问二人弄什么鬼?武松、林冲都大笑,三人回至禅房坐下。林冲说是饿狠了,也不嫌是残羹冷炙,自顾自吃喝起来。武松饮着酒,慢慢向燕青解释。
原来一月之前吴用来六和寺一遭,许多不堪事。他走后,林冲思量已骗过了所有人,得了自由身。便想回东京去。按林冲之言,君子报仇,恰在十年之期。
那时未得宋江消息,武松怕林冲出了寺,做出甚的事,与宋江不利。一边是保义哥哥,占着恩;一边是教头哥哥,占着理。武松无法抉择,千难万难。好在此时淇儿问林冲一句话:“我等走后,武松一条胳膊,如何敌得仇家?你这个做教头的哥哥,岂能不帮他寻个路数?”
林冲闻此言深感有理,便暂时搁下去东京的事,专心帮武松恢复战力。其实二人半年里都没搁下武功。但武松一条胳膊,终归是难以恢复到双臂的杀力。力气涨得起,招式练得到,但习惯难改、缺一条胳膊哪里再寻得到?原本步下武松自信胜得了林冲,但此时二人相争,武松已是无法望林冲之项背了。
林冲深知武松脾性,自此后面半生,虽只有一臂,桀骜之心、好事之性,绝不会改。若无如常之战力,气大力小,定是要吃亏。便送了性命,也未可知。
几个月研习下来,林冲已知武松现下武艺之大疏漏在于两处:一是面对箭矢,双臂时双刀搁架,密不透风,尽挡得住。现在只剩一臂,万难应付。偏他又不惧,还要逞强。无奈,林冲打造两片板甲,要紧时让他贴身穿着,箭矢急切难透。
再就是与人相争,若仍使戒刀,独臂一把短刀,遇到长兵刃,只会吃亏。最要命的是他积习难改,若对方力劈华山砍砸下来,他双臂时双刀去架,都挡得住。现下单臂,他绝不躲闪,仍是去挡。独臂力气如何挡得住?二人演练时林冲说破嘴皮,他就是改不过来。与人相斗,腾挪进退,皆有法度。但只要对方尽力一砸,武松必是格挡不住,中宫被破,满盘皆输。
是故,林冲若要放心离去,必得替武松寻一件长兵器,能如枪矛
一般刺、能如棍棒一般轮、能如刀剑一般劈砍。这样在兵刃上才不吃亏。招式好说,枪棒招法林冲自教得他精熟,刀术他自己便是大行家。燕青拿来的“翟让槊首”,让林冲寻到了合适武松使用的兵刃:齐眉短槊。集枪、刀、棒三般为一体的长兵刃。
还得想个办法,让他用槊时,搁架对方器械,能使上力。林冲有巧思,早去做了这个护肘,原想他用哨棒时,借护肘皮筒之力,可增搁架力道。如今用槊,一样有效。
近几日林冲难在,一个头陀如何整日提把短槊出门,到处闲逛?槊这般兵器很是难得一见,惹人注目,如何藏得住?
昨日他山中乱走,正无法可施时,遇见一户篾匠人家,用青竹制作各种家什。还有漆木手艺,以山中老藤三蒸三晒,火烤油浸,制成的枪棒杆,坚逾金铁,韧超龙筋。林冲将槊首给他看,这匠人恁地手巧,先给槊首配上藤杆,让槊长及肩。再寻一根略粗些的翠竹,烫除竹内节格,成一根空竹筒,将短槊藏于竹筒内,两端拿生漆木屑封住。这便是林冲带回的翠竹杖了。
有道是术有专攻,这匠人烫竹节时,留下的空隙与槊身都是严丝合缝的,槊在竹筒中,无论如何磕碰,都不会相互碰撞,不发出一丝声响。刚刚这一番激斗,翠竹杖外皮不破、竹身不裂,可见寻常的争斗,尽应付得过。
最难得的是,林冲双手持棍,与单手持杖的武松斗了数十合,武松已不落下风。便是林冲施全力自上朝下一劈,武松单手格架,已是应付得住,这一漏洞补就,平日自保无虞。
二人郑重互拜,武松谢林冲守诺,助自家护身技艺大成;林冲谢武松允诺,放自己离寺自由。
其实武松应允林冲离寺,还因为他自燕青处知晓宋江不在东京,已至楚州任上。想来已不惧林冲去寻他晦气了。正是:
可叹武二山东人,生就直筋疙瘩魂。
借贷万贯寻常事,牢记宋江十两银。
燕青到得六合寺里来,跟这三个人没说过几句整话,几日里穿梭似地遇到事,尤其是林冲,神龙见首不见尾。总算今日林冲、武松他两个折腾完了,有空好好听燕青说事了。这小厮自葬了卢俊义,就憋了满腹的话,思量跟这两位哥哥说。
就着午间残肴,新拍开一罐黄酒,燕青得机会将卢俊义临终时,剖析晁盖死因那一番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俩听。林冲仔细听着,面上波澜不惊。武松也听着,几番想插话,却又憋回去了。面皮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看得出心内翻江倒海。
待燕青都叙述完,停住了口。林冲起身又去那个积香厨里,深蹲将手掏摸出两支箭来,走过来放到桌上,也不开口,任他二人去看。
燕青毕竟年纪小,心思浅,拿起两支箭来看,开口便道:“这两支箭长短、做工、新旧都一样,箭镞、箭杆、尾羽都相同,可知是一次造的。”
武松也拿起来看,他更仔细,看时眼光曾闪烁一下,便看一眼林冲,闭口不言放下了。也不开口,只呆呆发愣。
林冲拾起一只,看一下,便指给燕青看,那箭杆处依稀可见“史文恭”三个字,十分旧了,要极为仔细才辨认得出。
燕青“哦”了一声,林冲道:“这就是那支射死晁天王的箭,我偷藏起来,存了这许多年。”
燕青又问:“那另一支箭,便该也是那厮的,知晓了另一支箭的主人,他就是射死晁盖的凶手。史文恭顶的罪,便可洗清了。哥哥快说,是谁的?”
林冲道:“我大半年前,便知道另一支箭的主人了。”言罢看向武松:“二郎你也该知晓他是哪个了吧?”
武松憋了许久,开口道:“那是花荣的箭,射到杨雄身上。你捡拾的时候,俺看到了。”
燕青道:“小乙的主人家,与宋江、吴用有大仇,李逵、花荣是帮凶。今来寻二位哥哥,望能相助小乙。”言罢跪倒在地,不停地拜。
林冲道:“当年的迷案,俺一直没忘记。林冲这一向,动了这许多脑筋,使非常手段,苟活下来,是为着两桩心事。于公,梁山泊基业被毁,此乃大恨。于私,俺被逼得家破人亡,此乃小仇。俺欲先究大恨,再报家仇。”
顿一下,林冲看着燕青道:“吴用先负了晁天王、花荣再射死他、宋江便占了梁山基业,却又毁掉了。俺与此三人不共戴天。”
武松见两人如此说,思量半晌道:“宋江与武二有恩,不欲有人对付他。便是他真个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你们要寻仇,武二情愿用俺一命,换他不死。其余几个,都该死!”
见除去宋江,三人想法无异,林冲便提议,先去寻吴用,弄清楚害晁盖、谋卢俊义的背后缘由。都清楚了,再看对该宋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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