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之花生于浊池,天降甘霖将其润色……”当他就要被巨痛冲垮而陷入昏迷的泥泞时,又仿佛听到一丝靡靡之音,还有小竖琴的弹奏声。莱特的心陡然一震,即刻从地上爬起来,就像被人一手拉起来一样。不,那不是幻觉,他能清晰地听见,优美动听,如轻盈的舞女在水上踏出的涟漪。
莱特赶紧捡回刚才扔下的上衣,穿上后便像一根离弦之箭,循声而去:顶着发昏的头脑,绕过小湖,穿过树丛,越过乱石,来到山丘的另一面。就在这里,他停住了脚,面容一怔——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山洞!
“我又含泪将之取出,置入试管掺入辛酸……”没错,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的。但这里光线不足,头顶上的星光都集中在了山丘的对面,莱特所站之处是山的背影。
“蓝色火焰熊熊升腾,奇香丽色死而复生。”此音总是那么美,那么明净,如山上潺潺流动的清泉,轻柔、温和地注入沉睡之心。
莱特就这样呆站在洞口,直到歌声和琴声消停,随即听到她几句亲切的话语:“你就一直这样呆站着,不说不笑,也不弹不唱吗?”话毕,便轻松地笑起来。没错,正是莎琳的声音!
莱特把剑收入鞘中,抬起发沉的小腿,鼓起勇气走进洞穴。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莱特不得不抬起手,用心力擦起一朵火苗。这里只是一条通道,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它的尽头有一个半掩着的小木门,微弱的烛光从里面透出来。
莱特走近一看,发现木门上贴着几张画,有些用木炭绘成,有些上了颜色,描绘的都是附近的景致。另外莱特还发现门上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刻痕,用精灵语写着:“艺人之家”。
莱特抬起手指,轻推了一下门。这门很灵活,转动时没声音。透过打开的入口,莱特终于看见他的女儿——利维亚。她正静静地站着,面对眼前的“陌生人”,一个留着黑长发,穿着黑衣裙,坐在地上埋头绘画的少女。
莱特终于松了一口气,梦魇般的巨石终于从心头上滚落。但他依然提心吊胆,惊异地盯着身前的女人。
是的,她确实长得很像她,却不是精灵地堡里的莎琳,而是黑暗降临前的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她一边画,一边对利维亚说话,仍未发现身前的不速之客,直到莱特走到孩子背后,将她紧搂在怀中,把脸靠在她僵冷的右脸颊上,长叹了一口气。
“你是孩子他爸吗?”少女看见他,放下手中的画稿,客气地站了起来。
“是。”莱特轻点着头,把他的金属假手藏在裤兜里,心想:她竟然没有被利维亚不同寻常的外貌吓住,或许她已经不是那种“少见多怪的女人”。于是莱特不得不搜肠刮肚,找出一些话题,为要驱散自己心中的疑云。
“你在这做什么?”莱特仔细打量着她,又发现她长得不太像莎琳,而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陌生少女。
“我只是一名学者,不过,我一直想成为一名艺人。”她谦和地说,“我发现你的孩子很特别,她好像有某种天赋,只是说不清是什么。”
“你之前见过艾玫.欧德,东德斯兰的天遣者吗?”莱特即刻切入了正题。
少女露出灿烂的笑容,走到墙边的小桌旁,从桌上取来一本小册子,递到他身前。莱特接过手来一看,便认出这是天遣者的笔迹。当他翻开来仔细看时,才发现那是阿梅利惯用的“笔调”。
“告诉我,艺人,心力是什么?”莱特随意发问。
“是……人与万物的联系,我想。”她不假思索,语音含糊。
“你认识一个叫莎琳的人吗?”莱特又贸然问道。
对方随即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我……就是莎琳。”
莱特心头一震,把脸转向她,带着祈盼的眼神,企图从对方身上搜出另一个强有力的证词:“你是一名药剂师?”莱特追问。
“不。”对方摇了摇头,莞尔一笑:“这么巧?”她的回复又如凉风,拂过沉睡者的恍惚的面容——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莱特眨了眨魅惑的眼,放开利维亚,像考察者一样巡视着这个不大不小的石头房间。他看见石壁上贴了许多画,有些画得不错,笔触灵犀,色彩绚丽。而且是一气呵成,纵有诸多败笔,也非问题——无所谓成败,只在乎实在;矫揉造作即无生命,阴晴圆缺才是完美。
少女望着他,希望之光在她眸中闪耀。“我一直想在维利塔斯开一个画坊,但那只是一个不现实的梦想。”她淡然说道。
“嗯,这是一片苍凉之地。”莱特叹道,面无表情:“连生机勃勃的生命树也会枯死。此非玉地,他山之石不可容,维利塔斯也难容艺人和命运之士。这个畸形的大商场现在也快要变成一个火葬场了,有才有智的人都前往浮斯特,或在斯康德汇集一堂。”
话毕,莱特才想起普尔曾对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所有能活到黑暗之日的人均为无耻之徒……”算了,就当他没说。
“是啊。”少女闷闷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又说:“我爸曾对我说,如果你灰心丧志,就去外面走走,如果还能听到鸟叫声,就知道命运之神依然疼爱这个世界。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维利塔斯了,真希望那里还不会太荒凉……”
她埋下了头,却不再说话。但是莱特已经看出她的心思:她觉得他只是在前往维利塔斯的路上经过,只是他到现在依然云里雾里:她到底是谁?难道是莎琳的孪生姐妹,却互不相识,就像他和雷德、利维亚和利斯、阿梅利和艾玫?
莱特眼珠一转,又瞥见地上那把精致的小竖琴,便屈身将它捡起来,摸了又摸。记忆的幽影又浮出脑际,那是海边的莎琳。只可惜那个珍贵的记忆画面总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反复拆解、重塑,印象模糊,真假难分。
唯有一点可确认,那就是这位“凡人之女”不仅能歌善舞,还熟悉绘画。莫非眼前的她才是海边的少女莎琳,而非精灵地堡那个失踪的药剂师莎琳。但在他的记忆里,她们又形同一人。
“这片荒原仍不安全。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去维利塔斯。”莱特直率地说,把琴递给她。
“现在?”少女接过竖琴,露出激切而惊疑的笑容:“我在这已经很多年了,就是没法走出去!难道你可以……”
但就在此时,莱特又发现利维亚又在他们说话之际悄然离开,便又吃了一惊。不过还好,他还能听见她微弱的脚步声。
“抱歉,等我把那孩子看好!”莱特急声说道,转身走出门口。
“好的,我就在这等你!”少女欣然应道,开始打点行装。
莱特匆匆跑向洞穴出口,顿然看见站在洞口发呆的利维亚。她虽眼瞎,却总是被神秘力量吸引,令人匪夷所思。此时,莱特脸上又现出一缕莫名的愁云,感觉危险已经悄然逼近,再慢一步,便可能被巨大的黑暗吞埋。
于是莱特将利维亚抱起来,随即调转过头,急速走回“艺人之家”,却惊愕地发现门已经严严实实地闭合了。莱特不得不敲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莎琳!”莱特急喊,但门内毫无动静。“莎琳,你在里面吗?”他又大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好像在对棺材盖喊话。
莱特急了起来,不得不闭上眼,凭心眼察看。但很遗憾,他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声息,不知那位少女出了什么问题。
莱特把手放在门上,随即用心力打开对面的锁,推门而入,面色一沉。只见此地已经人去楼空,那名少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他刚才还在跟她说话,她的东西都在眼下,这里也没有其他出口,她不可能不胫而走,这不合常理!
莫非……她只是一个幻影,或是昔日的回音?在莱特梦中,或在命运之神的画中?莫非,她就是那个“神秘的俘虏”?莱特放下怀中的孩子,茫然拿起掉在地上的一根画笔,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发现这笔的确很像黑暗降临前莎琳常用的那种笔——她曾在海边绘出梦中的“莎琳之堡”。
或许莱特之前眼花,没有看清药剂师莎琳的行踪。但是现在不同,这个少女不可能从四壁封锁的石头房间里凭空消失。或许刚才那一幕只是时光倒流,往事如风,如同画布上的颜色被清洗掉,重新绘出一个更美更真的人!
那时的她是如此的真实,莫非她只是跑回自己画中?但这更离谱,更像哄小孩睡觉的童话故事!这又怎样呢?或许她本来就是一个童话人物,是命运之神在黑暗降临之前绘制出来的,或许这里就是他的“秘密画坊”。但莱特可以真实地看见她,根本分不清是人是画!若不是他精神有问题,就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或许黑暗降临后的世界已经开始坍塌,这里的一切也都开始变得很不稳定,乃至出现时空漏洞,使这些微小的精神产物时常钻入沉睡之人眼中!如此怪象又让莱特想起那颗残破的“招魂球”。
但他靴子里的水晶碎片并没有发热,刚才的他没有任何不安之感,唯有亲切的惊喜和温馨。莱特脑袋一沉,全身僵冷,眨着魅惑的眼睛。随后闭上右眼,巡视了一圈,仍不见任何活物。他又抬眼望着面前这堵贴满画作的“艺墙”,随后转眼看着身边一直在“发呆”的利维亚,脑子里飘出各种奇思怪想,却打死也不能接受“莎琳的失踪”!
或许莎琳真的死了,却是阴魂不散,有时会被人看见。但这并非说明他们在世上游走,而是说明他们身处异世却与此世存在心力的连结,是世人的心绪将他们召唤出来。他们大都失忆,但本性仍存,其形影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莱特可以如此清晰地看见,而非虚渺的幻觉?不!她绝不是一团“迷雾”,他想:她绝不是什么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抑或莱特的一生只是一场虚浮之梦,如浮萍,如泡沫,很快就付之东流,是真是假又有何亦同?但是,如果这是命运之神开的玩笑的话,那就真的是把玩笑开大了!
“不!这不公平!”莱特嚷道,愤然扔下手中的画稿,在这个空荡荡的石头房间里焦急地踱着步子,感觉自己的头脑又在发热。他又举起武器,朝那堵厚实的墙壁砍了几下,却是挥剑击石,墙巍然不动,只发出嘲讽般回响。但莱特仍不善罢甘休,继续疯砍,直到把剑砍断。
莱特扔下剑,转过身来,面对眼前的“私生女”,气喘咻咻。失落之余,他只能向木偶般的利维亚道出心语:我目睹她死去,又目睹她活来,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她也是一个召唤体?我向命运之主求奇迹,他赐我畸形儿!我向他求净土,他赐我魔坑!我向他求活人,他却赐我粪土般的黑尸!若我再向他求新生,岂不招来一死?”
“不!这不公平!”莱特吼了一声,走到利维亚身前,捧起她呆愣的面庞,凝视着她黑坑般的眼窝:“告诉我,你是谁?”
对方依然无动于衷,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莱特即时恼火。“你在听我说话吗,孩子?或许……你只是在嘲笑我……说话,孩子,说话!”莱特一气之下便一个铁掌打在她右脸上,不料出手过重,把她打趴在地上。
莱特不禁傻了眼。只见利维亚不吭不声,倒地后就爬不起来,只是在原地爬着,嘴边还流着血,或许她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莱特顷刻跪倒在她身前,一脸懊恼。“对不起……”他哭丧着脸,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就像扶起一个破碎的花瓶。“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母亲,是我把你带到这片天煞之地!”
他又伸出有血有肉的左手,抚摸着她白嫩的右脸颊,盯着她嘴边那道鲜红的血。就在这时,一种可怕的念头又像狂笑的魔嘴一样飞进他脑中。“嗜血”——这是一个多么吓人的词,莱特的心又即刻被这股寒气冻住了。
莫非这就是那个噩梦的意思?那个想要抢走他孩子的恶魔就是他自己?他的心又猛然一震,抬起那只毫无生气的金属假手,抹了抹利维亚嘴边的那道血迹,颤着手,放到嘴唇上一舔,果然觉得新鲜、可口!
莱特立时蹦了起来,退到墙边,心慌神乱。命运之神总是给他意外的“惊喜”,总是故意在他“沉睡”时给他敲响警钟:每次以为厄运不会降临,厄运就偏偏降临在他的头上;每次以为自己万事俱备必胜无疑,就偏要一败涂地;或许好运已经展翅高飞,离他远去;任何选择都是无门,任何努力都徒劳无益!
莱特的心又陡然一沉:难道命运之神已经切断了他的“命运之脉”,不再为他和他的“心外之物”——他的家人和他的畸形女利维亚“输血”,而只有人和魔鬼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沮丧地倚在墙上,脑袋往后一靠,碰出一个沉重的声响,随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洞口到狭窄的隧道。时而像死神手里的丧钟,时而像翩然起舞的心跳。
莱特心中一亮,以为是莎琳,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一个小队,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敌军现在来找他算账的话,他也不会反抗,因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脚步声嘎然而止,莱特仰起冷淡的面容,抬起迷糊的目光,转脸一望,仿佛望见梦中之人——站在石室门口的又是那个全身素白、面容明净、双眼放光的女精灵——天遣者阿梅利。
“莱特!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阿梅利直视着他,跨进门来,背后跟着几个精灵长剑士。“你很庆幸没有碰到沙尘暴和那些养精蓄锐的荒原恶兽。血族大军已经倾巢出动,很快就会挥师北上!而你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莫非又撞鬼了。”她又缓步走到利维亚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现在,请告诉我,你是莱特,还是雷德?”然而,对方又闭上了黯淡的眼目,旁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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