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孙兄,高兄!”桓执没搭理孙腾的抱怨,朗声行礼,不像是囹圄中人,倒像是个与刚刚认识了新同窗的太学生。
孙腾提出质疑:“我所知的兰台使,都是内敛沉稳的人,怎么你是这副聒噪模样?”
桓执挥了挥手:“什么沉默内敛,要我说,那帮人就是群无趣的文棍,尤其是那个大兰台长史长孙明!”
“兰台里好歹都是书生,虽然我讨厌朝廷,但都没你骂得那么难听。”孙腾摇头。
“那换个说法,兰台里是一群纯粹的人,一群高尚的人,一群脱离了……趣味的人。”桓执没好气,继续对兰台的攻讦。
“你对兰台意见很大?”孙腾问,高培也听出来了。
“那可不,他们把我撵出来了!”桓执激动地说。
一时没人搭话,高培想你这样不被撵出来也是有鬼了。
“所以这位兰台弃徒,你是做了什么被关进这死牢的?”孙腾问桓执。
桓执抿了抿嘴,回答道:“怎么说呢,就是骗了几个人,那帮兵痞就闯将进来,将我抓了。”
“行骗?”孙腾愣了一下,“北大营还管骗子?”
“可不是吗!”桓执手里做着摔打扇子的动作,“我以前一直以为,北大营只抓那些开罪门阀的高端罪犯,我对这里的评价直线下降!”
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孙腾无语,高培不想说话。
“此处可还有别的狱友?”桓执问道。
“曾经有,都死了。”孙腾答。
“哦哦……那没事了。”
“高兄的病,你可有办法?”孙腾问。
高培听闻,有些希望的抬起了头。
桓执两手一拍:“兰台书生擅长驱心魔,可他身上的伤寒高烧,应该是受伤后的邪热,真要治的话,除非有个楚巫,否则即便是修丹鼎的方士,也做不了什么。”
“楚巫?”孙腾笑了笑,“昏君颁布《禁巫令》后,除了云梦荆城,哪还找得到楚巫?”
高培听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不过当今陛下刘显却怎么都算不得昏君,新汉开国至今,定的是轻税休养的政策,百姓安居乐业,他这称呼怕是有什么恩怨。
“孙兄高兄,是为什么进来的?”桓执换了个话题。
“我是因为调查一个犯忌讳的案子,他是因为辽东血夜。”
桓执没有理会孙腾的语焉不详,他讶异道:“辽东血夜……等下!高兄,您是那个一人一刀,独力在狱中斩杀十几个劫狱门阀私兵的猛士?”
“哎呀哎呀!天都坊间聊这个案子都聊破天了,要是评书先生不会讲这故事都没人听,居然到在这里见到主角本尊!受小弟一拜!”
说完桓执居然很夸张的做了个及地的长揖。
高培病怏怏的也躲不开,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怎么全天下都知道了,自己怎么又一夜成名了?
杀劫狱的人,不就是做了一个狱卒应该做的事情吗?
父亲一直教导自己,无论干什么职业,都要知道“敬事知守”这几个字
桓执却突然扑上来,抓着栅栏看着高培,两眼直放光:“我的意思是,高兄既然以前是吃牢饭……不是,吃刑狱这口饭的,有没有思路带咱们逃出去?”
高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下一刻,隔壁的孙腾却笑了:“逃出去?你觉得北大营军牢是什么地方?”
“北大营是负责天都防卫的禁军,也是大汉几支边军外,唯一一个拥有自查权的军队,自从长孙青阳去世,那昏君开始痴迷谶记,这里就逐渐被门阀掌控了,这份自查权也等于落入了他们的手中,于是北大营就成了门阀清除异己的宝地,这个军牢,能进不能出。”
高培听过所谓的自查,这个看似温和的词语实际上非常严酷,意思是清查内部的细作和叛徒,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军队内部事务,在战时,可以先斩后奏。
当然,上面来问了才会奏。
“而且,这牢房就在北大营中军帐的后面,四周被驻军包围,等于我们在北军中候赵斐的屁股下,而这个人,就是北大营落到此番境地的罪魁祸首,他和门阀的沆瀣一气,约等于心甘情愿的将这北大营两万精锐交给了门阀。”
桓执知道北大营也就算了,孙腾一个外地游侠居然也知道这么多事儿,东陆老人说的没错,想知道什么事情,问谁都不如问游侠。高培心里暗想,但他又忍不住问:“陛下不管么?”
“如果是长孙青阳死前,血都看不到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这大汉还有谁敢跟诸阀作对?”孙腾恨恨道。
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中,桓执低着头,两眼精光烁烁。
高培无言以对,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众所周知,当今天子刘显起兵平定天下的时候,刚过四十五岁的生辰,而肱骨之臣长孙青阳,那年也已经将近六十。
或许是年纪大了都比较宽仁,这二人定下以招安为主,强攻为辅的策略。除了起兵开始,只打了天都、西北定州、西南益州和中原荆城这四场硬仗,其他地区的豪强大多是劝降、联姻等各种形式,加入了刘显的阵营。
于是历经十二年,在刘显五十二岁,长孙青阳七十三岁的大治十二年,他们以东陆历史最快的速度,最小的牺牲,平定了最大的一场乱世。
即便如此,东陆人口依旧十不存二,大量无主的耕地在三十年的乱世中,重新成为了山林的一部分。
后来,他们发现这也导致了另一个问题:很多地方士族并没有在乱世中消亡,他们在新汉之后,成为了新的门阀。
换而言之,历史上所有乱世造成的阶级清洗,在这次并没有实现。
见两人不答话,孙腾问桓执:“怎么,兰台书生听不得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哪里哪里,孙兄言重了!不怕你笑话,这些言语在兰台里都是轻的了,平时我们妄议圣上都不少。”桓执矢口否认:“我只是在思索,咱们到底怎么逃出去。”
“你还想着逃出去?”孙腾气笑了,感情他说的桓执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左右无事嘛,况且你说了,北大营军牢能进不能出,都是死,拼一把咯。”桓执摊了摊手,完全没受影响:“待小生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一番,把咱们带出去!”
“你就不怕我是什么该死的坏人?”孙腾反问。
“害,天都谁不知道北大营的残害忠良,能被关进来的,哪个不是恶……义贯满盈的好兄弟?”
孙腾不知道说什么,随便应付道:“随你便是。”
高培听着桓执的话心底莫名的生出了一些勇气,心头缓缓的动了动,对桓执说:“或许有办法。”
“高兄展开细说!”桓执一把扑到高培这边,脸恨不得从栅栏之间挤过来,那边黑暗中的孙腾没想到,也凝神细听。
“你试试看牢门是不是开着的,这种上面防守严密的地牢,经常是不锁的。”
桓执一听,觉得有点道理,他走到牢门前,捧起手呵了呵气,嘴里小声念叨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吱呀!”
轻轻的金属摩擦声中,那扇沉重的牢门居然真没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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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营外,莽山某高处。
远处的黯淡夕阳正在下沉,朝着南方望去,整个天都都在被逐渐升起的鬼雨吞噬。
穿着老旧羊皮轻袄的矮小老人盘腿坐在一块山涧旁的大石上,屁股下垫着一张织锦的华贵坐垫。
老人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红色道袍,面覆红巾的人。
山下的军营里,造饭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起,伙房正在准备晚饭。
“北原有很多苦命的人。”老人缓缓说:“如果生了疮没有办法医治,就只能用小刀把疮整个挖掉,这样,疮就变成最常见的外伤,命硬些抗过去了,就算治好了。”
“这样可能会化脓。”红衣人回答,语气淡定。
他知道老人说的不是疮,是北大营。
北大营是禁军,这支拱卫天都的军队此时已经成了门阀手中的玩物,也成了这个新生国度心脏旁边的一颗恶疮。
它暂时还没有发作的风险,用刀剜去这颗疮是最快的办法,但也是风险最大的办法。
“所以在治疗之前,刀子一定要用火烧。”老人似乎经验丰富:“我们就是那把火。”
红衣人面向山下,一言不发。
这也太疯狂了,要去正面对抗一支保卫这座千年雄城的军队……不过他喜欢。
坦诚的说,他并不了解这支军队,但他了解自己的上司,如果这个人说要对付北大营,那么他其实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自己要做的,就是牵动那根丝线,让一切崩塌。
“别看了……”老人有点无奈的对红衣人说:“你的脸给布盖的那么严实,能看得到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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