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锁好祠堂大门,转过身,踩在月光上,像一只蜗牛一样徐徐往许宅挨去,因为我实在已经饿的没有力气走路了。饿极之人,肚腹空凉,大多弯腰驼背,活像一只蜷缩的大虾一样,这正是我现在的模样。我的身体圆弧成一张弓,我的头低垂着,我的下巴几乎垂到我空空的肚腹前。我的双腿好像绑上了沉重的石头,每挪动一步都要耗尽我全身的力气。我走了几步,胸中一阵恶心,直要呕吐出来。不过,我肯定不会呕吐,因为我腹中已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我弯下腰,双手拄膝盖,尽量平息我胸中的“波涛汹涌”,尽量平息我狂乱的心跳。胸中虽不平,可是我的头脑却是异常清醒。地面上洁白的月光像一层冰冷的霜,盖在我吐出的几滩口水上。我不清楚为什么这一刻,我的头脑这么异常的清楚。霜盖口水像一幅印章一样,狠狠地一遍一遍地砸在我的脑海中。以致多少年后,在我脑海中,它依旧清晰,依旧恍如昨日。我弯腰站了一会儿,咽了几口唾沫,胸中呕吐之意渐缓,但是我仍然不敢着急动身,因为只要我一动身,就想吐。我干脆挪到路边坐了下来。我双手撑在身体两边。两丛柔软的青草就充满了我的手掌,淡淡的草香好像迷途的小鹿一样突然就闯入了我的鼻腔。我突然就想到一个问题:牛羊食草而生肉产奶,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吃草呢?想到这里,我就真的变掌握拳,薅下两撮青草来。我把青草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变得浓烈的草香,竟然胃口大开。我像饿虎进食一样,张开大口就吞进了半手青草。这一嚼,直酸的我:口舌初尝酸汁液,前伸后缩无处躲。
青草汁引口水流,恰似黄河猛决堤。
口水横流漫口出,浸湿衣襟无干处。
唇齿亦罹此酸爽,钢牙直欲软豆腐。
双目哪能独善身,千行泪珠滚滚坠。
人生未尝此浓酸,柠檬梅子不堪提。
此草只一嚼,便有至酸之味酸入肺腑。我不禁连连唾吐,将青草倾口吐净。青草虽清,然口中余味却依然连绵不绝直轰脑海,直酸得我头晕目眩,静坐不住。恍恍然,似天旋地转,我只好顺势躺在了路边。我一躺下来,长呼一口气,顿觉全身轻松,迷迷糊糊中就睡了过去。只留下:
皓月扫乌云,
清风拂碎叶。
宽路行人少,
酸饿枣独眠。
“老爷,此草名为斑鸠草,其味甚酸,可清热解毒,消肿散瘀。牛羊食其过多可中毒而死。然枣子只是浅尝即吐,并未食用,因此并无大碍,只是被其酸撞脑,加之饥饿过度,以此昏睡。”这是我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不过我并没有睁开眼睛。这是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大概是许家医馆的人,因为只有医馆的人才会这么熟悉哪种草可以清热解毒,哪种草可以消肿散瘀。我很少去医馆,所以并不认识。
“好,好,无大碍就好。杏儿,去给枣子准备些吃的,等他醒来让他吃些东西。国骏,以后切不可再使其饥饿。”这个听起来却是老爷的声音。老爷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心里一惊。听老爷说话,莫非杏儿和少爷都在这里?我其实已经醒过来了,不过怎么也没有想到醒来后会听到老爷的声音,而且是老爷吩咐杏儿给我准备吃的,吩咐少爷不可再令我挨饿的声音。我没敢把眼睛睁开,为什么呢?因为我只是许家的一个小杂役,在我昏迷后,老爷为什么会来看我并吩咐人好好照顾我呢?我心中既觉惊奇,又觉惶恐。
“老爷,平常也不会饿他,只是昨天叫他去打扫祠堂,本想回来之后再让他用饭,谁知他就饿晕在祠堂门口了。”这个声音清脆婉转,悦耳动听,竟是少夫人的声音。竟连少夫人也在这里?我心中更是惊奇。我许铭锋何许人也?竟让许家老爷,少爷,少夫人,丫鬟都守在床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枣子我们却是疏忽了。”这个声音似乎在抢着说话,少夫人的话音还没落地,他就急急地说。这个声音我倒是熟悉,是二少爷许永年的声音。莫非,连二少爷也来看我了?我突然有一种心惊恐惧的感觉。就像犯人临刑前要吃断头饭一样,我现在正是吃断头饭的感觉。我只是许家一个小小的杂役,当我晕倒时,所有人置之不理,或是恶语相加,或是火上浇油才是正经,何苦许家上下都来看我?老爷还吩咐人好生照料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情况异于平常,虽是对我好,却令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我紧闭双眼,怎么也不敢睁开。
“老爷,既然枣子没事,那我就告退了。”这个却是二少爷许永年的夫人二夫人的声音。听这二夫人语气似有幽怨之意,我躺于床上,紧闭双目,不明所以。看来,许家上下已经齐集我床前了。
“嗯,都去吧,没事了。若晶医师也回去吧。”老爷吩咐过后就是各人离去的脚步声。脚步声渐小最终消失。我以为连同老爷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离去,正要睁眼,就听到一声叹息。听其语音,似乎是老爷的声音。叹息过后又是一阵沉寂。
“孝中啊,老夫对你不住啊。”这却是老爷的声音无疑了。孝中?孝中又是谁呢?老爷为什么要在我的床前跟这个叫孝中的说对不起呢?这个孝中和我又是什么关系呢?他是谁?现在又在哪里呢?老爷的声音似有哽咽之意,看来老爷和此人关系匪浅。盖在我身上的薄被被人从腹部提到了我的胸部。片刻的安静过后,就是老爷转身离去的声音了。
屋子里静下来了,良久,我才敢睁开眼睛。我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不知所措。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待遇。但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知道绝不是因为我挨了饿晕倒了。别说晕倒,饿死的杂役也大有人在。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我下床之后呢?还会受到这样优厚的待遇吗?还是会回到小杂役的身份待遇呢?我想不出答案。我依然饥饿,我只好继续躺在床上。
“吱吱”是门开的声音。我无法预料醒来之后的局面,不假思索就再次闭起了眼睛。
“咦?怎么还没醒啊?”这个是杏儿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食盘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我猛然想起,老爷曾吩咐杏儿为我准备吃的。想到这里,我空空腹中顿觉饥饿异常,口水竟也从嘴角流出。
听杏儿脚步,她放下食盘,是朝我床前走来。这时,我嘴角的口水流到了我的下巴处了。怎么办?继续装昏迷还是把眼睛睁开?这成了一个问题。如果继续装昏迷那我就必须继续忍饥挨饿,如果睁开眼就要面临由杏儿服侍我这前所未有的局面。我生来苦楚,从未被人服侍过,更不用说由以前百般欺负我的杏儿来服侍,此等场面令我觉得异常尴尬,令我手足无措。所以我决定继续装睡,哪怕再多饿一会儿,反正杏儿也不是无所事事,绝不会一直守在我的床前。
我把紧闭的双眼放松下来,以使我看起来昏迷的更加真实。不过,这依然没能瞒得住杏儿。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识破了我。她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已经醒过来了。
她走到我的床前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已经醒来之后,并没有揭穿我,也没有叫我,却又走到了桌子前,打开了食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碗蚝干粥真是又香又浓,只远远一闻,就可嗅到她的异常鲜美,平常只见小少爷喝过,我却不曾尝过,今日方便,趁枣子未醒,我何不先尝她几口?”杏儿一边说,一边就把粥从食盘里端了出来。我听到了瓷碗放在木桌上的声音。我又听到了瓷勺碰撞瓷碗的声音。显然这杏儿要开动了。她要享受饥肠辘辘的我的蚝干粥了。实话说,我对小少爷习以为常的蚝干粥也是垂涎已久,我还曾经把小少爷剩在碗沿的几粒米含在嘴里品咂许久。更何况我现在辘辘饥肠,更是殷切渴求这碗蚝干粥。在听到杏儿赞美这粥鲜美时,我的口水早又多流了两碗。我不能再装睡了,我必须赶紧起来。我正要起来,就听到杏儿说话。
“枣子,你确定不起来是吧,那我可真把粥喝了。”杏儿一边说还一边用勺子碰碗边。她其实早就察觉了,我已经醒来。
“哎,哎,别,别,别。我起来,我都快饿死了。”不等说完,我就一骨碌坐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杏儿虽丑,在这一刻笑起来,我却突觉其笑声倒也令人舒畅。
“早就发现你已经醒了,还在那里装睡,看来还是不饿呢。说不饿吧,口水都流到枕头上了。”杏儿坐在桌子旁,把玩着勺子,笑吟吟地看着正在穿鞋子的我说。
也许,是因为杏儿手里有我迫切急需的蚝干粥,也许,是因为她并没有真的吃掉我的蚝干粥,看到她从前漫长且粗糙的脸今日吟吟带笑却也有了几分可爱。
我穿好鞋子,走到杏儿对面的桌前坐下。说:“哎呀,真是把我饿死了。”我话未说完,杏儿已经把粥送到了我的手边。我别无言语,大口大口就吃了起来。
“你说你饿成这样,怎么还赖在床上装睡?”杏儿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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