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卯时
弓许众对郡守伊景行过揖礼,危坐堂下。伊景把玩着手中九连环,时过一刻,看着昏昏欲睡的伊景,弓许众已颇有些不耐烦,尽管出门前家兄已经告诫过“就算晾在一旁,也不得发作”,可这人模驴样的郡守,实在令他窝火。
弓许众起身欲上堂,但见郡宰易与雯姗姗来迟,他便再次坐下。这女人相当年轻,面如皎月,文素禅衣,翘头履动,飘然行步,卷起一抹香风,端坐堂上。往前弓许众只听说过易家出了一个极年轻而且身为女性的家主,在宴会上有过面缘,今日晨会见到易与雯,果然名不虚传。
易与雯上堂坐在伊景身旁的座位上,只与伊景经过短暂的眼神交流,随即点了点头,伊景喜形于色地扔下九连环跑入后堂,官署里只剩下易、弓两人。
“不好意思,家中有事,来迟了一些。昨天弓郡尉已经和我说过是你来参加晨会了,今天主要是想和你谈谈……”
“郡宰,容我冒昧问一句,安老不在吗?他还没有来?”弓许众目光遍寻官署,却没见到料想中的身影。
“最近又到了贩粮的时节,安氏商行要处理的事情比较多,所以安老不能及时到场,他每天巳时都会来官署一趟,需要的事情我都会在那时告诉他。”
“原来是这样,确实也到了割稻的时候……易郡宰,请你继续说吧。”
易与雯点头,梳理桌上案牍,问道:“我听弓郡尉汇报,你从御边墙退兵这件事,并没有通知伏丘帮?”
“退兵之时,并不曾通知伏丘帮,退回红叶城之后,我才派人通知元密通。”
“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看郡西要变天了,紫烟寨勾结齿蛮要翻伏丘帮的天,虽然算不得什么义举,但是蛮子打起来那股狠劲我们边防军是无人不知的,听说前阵子紫烟寨换了血,想来势力也不弱,牛摸鱼我是打过交道的,他可比不得朱玉峰,这王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手下那群豺狼虎豹够伏丘帮喝上几壶了。”
“这么说你打算在牛摸鱼身上押宝?”
“如今这世道,我可不信什么宝。不过以伏丘帮现在的样子,必然长久不了,就算倒了一个紫烟寨,还会有红烟寨、绿烟寨出来,我已经看够元密通拙劣的模仿了。”
“虽说如此,齿蛮还是个棘手的变数,如果紫烟寨侥幸得胜,把齿蛮引进郡西,红叶郡的汉人就永无安宁之日了。”
“这点郡宰就放心吧,紫烟寨虽说联合了齿蛮,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比谁都清楚齿蛮的野蛮,不至于会引狼入室。”
“那就好,郡西军务大事都由你负责,郡西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了,有新的情况及时报告,毕竟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事问题。”
“郡宰大可宽心,管理郡西是我的职责,我自然会尽力。这次只等紫烟寨、伏丘帮两家纷争结束,我们自可坐收渔翁之利,我们官家不能总是屈居红薪盟之下。”
“有把握是好事。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将军可以下堂自由行动了。”
“是。”弓许众起身瞥过埋头于文牍之中的易与雯,正移步要走,却被易与雯叫住。
“你还有什么事吗?”易与雯停下手中动作,浅笑着与弓许众对视。
弓许众下意识吐了一口气,望前走了几步,说道:“城东最近似乎不怎么太平。”
“城东?昨天我刚见过东城长,听说他们这阵子治安维护得还不错。”
弓许众闻言,反而心中无所顾忌,“不是治安,是城东的司刑官。”
“司刑官?这是弓郡尉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想说的,毕竟我可没有安老爷子和家兄那么好的耐性。”环绕着弓许众的辉光溢出,明暗相形之下有些刺眼,“郡宰,之前我看东城司刑官空廌一直很得民心,就没有说什么,毕竟是郡宰任命的,算得好事成双。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才回城里不到两天,听到对他的骂声已经不下五次,只怕是也已经烂掉了。”
“他是不会腐烂的。”易与雯一口否决,继续埋头于案牍之中。
弓许众左手把弄剑鞘,答道:“纵然初心很好,在一锅恶臭杂烩里,就算是香囊也要染臭。”
“你说的这件事,我会调查,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好,那我就不叨扰郡宰了。”话音未落,弓许众作揖告辞。走出署门之前,回顾阴影中的孤零身影,署中幕僚逐渐从里屋出现,一天繁忙的工作,悄然开始。跨出署门,弓许众取小路望东而行。
巳时红叶城东司刑府
忙完上午公务,空廌来到前院缓缓散步活动筋骨。自上次判例出后,这几日城东司刑府收到的案件少了许多;庞大的工作量骤减,可是他的心里却愈发疲累,卯时起床只简单吃了些糕点,两个时辰过去,毫无空腹感,反而隐隐感觉腹中气胀,不思茶饭。
“空爷,要吃午饭了!今天王大厨特地为您做了煎鱼呢!”
空廌转看迎向赶来的府中杂役寿昌松,摇手道:“小寿,今天午饭我就不在家里吃了,我出去走走,你们各忙各的,不用管我。”
“空爷,您要出去散心可以,反正府里的事情也不多,咱们都能处理好,可是这午饭您得吃呀,王大厨为这顿费了好些心血呢!”寿昌松走近空廌劝道。
“你代我谢谢他,要是你们还有吃剩的就留点给我,我先出去了。”空廌一刻不肯停留,一边和寿昌松挥手,一边拐出了门。
顾不上府里寿昌松的呼唤,空廌如离弦之弓,须臾之间便趋步远走,心脏砰砰直跳,一想到小寿可能从背后追来,蓦地只觉热血上头,尽力憋笑,仿佛回到幼时和朋友们在荒地上玩“鬼捉人”的时候。
耳听八方是空廌与生俱来的特质,走在街上,他几乎开始后悔出门前没有戴上面罩。红叶城里广为流传的“显恶赖三府,扬善有东城”,在红叶城东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四句——“不须美,善流芳。不须俊,乐宣张”,隐讳地粉饰他的其貌不扬,到今天,却成了最大的败笔。当一个生命坠落深渊之底,渊上人随意踢落的小石子,已快把他头颅砸穿。
空廌久未感受这样的压迫攥紧他的心,无形的手推搡催促着他朝前冲行。
他并不清楚目的地何在,但这里肯定并非久栖之地。他拐过无数个街角,找寻无算人迹罕至的巷道,城中,城西,终于,周遭人的焦点缓缓转移,他来到了一个陌生人群聚的世界。城西的世界,他称不上熟络,脚后的路一格一格从记忆里消散,呈现在他面前的是热闹非凡的偏僻处所。
接踵之间的平房中突兀冒出的人字顶,莫名地吸引着空廌往那边走。来到正门前,古朴建筑全貌一览无余,转上纸窗多孔的红木门,落灰的牌匾黏贴着残缺的三个大字“风雅苑”,楼上小重屋之前,是宽阔的露台,面如冠玉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靠在藤椅之上,眺望着杳杳远空,悠闲着吞吐云雾。
似是注意到楼下来客,男人起身俯视楼下,见到空廌,似笑非笑作揖示意,“原来是空司刑,久违久违。司刑公务繁忙,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来这里?”
空廌早见男人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姓,见过男人音容举止,豁然贯通,浅笑回礼道:“隆兄,确实好久不见。最近府中事务减少,我偷闲出来散散步,不知不觉就到这了,这是什么地方?”
“哈哈,空司刑跟这地方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楼是个赌场,二楼已经荒废了,只有个老大爷睡在屋里。”隆岚钟一边请空廌从侧梯上得楼来,一边解释道。
“这里面是个赌场?怪不得这么吵。”空廌上楼便见一个老大爷坐在露台旁惬意地抽着卷烟,对隆岚钟故作惊异道。
隆岚钟眼看空廌视线穿透肩侧,从袖里掏出一根卷烟递过,笑道:“司刑,请坐吧。”
空廌也不推辞,接过烟,不看椅面深浅,径自坐下,怀里抖出一盒火柴,点燃烟头,旋即一股辛辣便贯彻喉中,当他吐出那口素色的颗粒群,骨架拖累的身体漂浮在藤椅上,不由得翘起了二郎腿,“没想到隆兄这么儒雅的人也抽烟,抽的还是名贵的卷烟。”
“这卷烟虽然在红叶城里名贵,但是在扶济区却遍地都有,便宜的一个铜板就能拿到两根。”隆岚钟缓缓坐下,道。
空廌晃着腿,感受倾洒而下的日光浴,内外尽是暖洋洋的一片,“看来扶济区里的卷烟,就像这红叶城里的老烟斗咯。”
隆岚钟笑而不语,掐灭手中的烟,手拿烟尾,仰头完全靠在了藤椅上。
“隆兄是怎么开始抽烟的?”
隆岚钟闻言扭头眯眼笑道:“我想先问问空司刑是怎么开始抽的。”
“哎~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嘛,我先问的,你先说。”
“空司刑一定要我先说?”隆岚钟微微挑眉,抬眼看空廌。
空廌早道这郡西土匪颇有点神道的意思,纵然不是仙风道骨,眉宇神态、形为气场之间,自有英气藏骨,大概就算这男人说了一句“天圆地方”,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是故弄玄虚,尽管人们已然遗忘故事的来源,可是“天地皆圆”的说法,代代流传,然而无根之水,终究蒸发殆尽,不成气候。
空廌一时敛容作色,即时答过,“当然。”
隆岚钟收回目光,透望明淡变幻的晴空,轻声道:“既然空司刑一定要我说,我就勉为其难地说一说吧。其实我抽烟啊……”
“嗯?”空廌抱胸静待隆岚钟下文。
“我抽烟的原因和空司刑一样。”
空廌一时语塞,与隆岚钟相视片刻,两人尽皆哄然大笑,这便是所谓“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空司刑最近有什么烦心事?”隆岚钟收住大笑,问道。
“瞒不过隆兄火眼金睛,情况比较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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