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云——丰云——”

缪春香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叫丈夫的声音。听声音好像队长肖旗山,连忙去打开院门。

一开门,看见肖旗山一脸黑线地站在门口。

“哎哟!怪不得昨晚吹了一晚上的大风,原来是把肖队长你这位贵客吹来了!快进来坐!进来坐!”

肖旗山好像没留意到缪春香一脸谄媚的笑容,不知什么原因,那张平时让肖旗山迷惑不已的鹅蛋脸这会儿在他心里激不起一点波澜,仍然黑着脸问道:“你们家丰云呢?丰云在吗?”

缪春香斜了肖队长一眼,今天跟老娘装啥子大蒜,难道不知道在我老丰家,老娘我,缪春香,才是当家人,啥事不是我缪春香说了算?

缪春香把脸上的笑意调整得更浓郁些,又重新调整了五官的形状和位置,那笑容也就更可爱了一些,拉住肖队长的衣袖,把他往堂屋里让:“进屋里坐啊!在外面站着干啥呢?”

不过肖队长好像还是不解风情,仍然没动。

缪春香见如此,就进去从屋里端出一条木凳,放到肖队长面前,说:“那你在院里坐坐!丰云在屋后菜地里干活呢,我去叫他回来!”

“不用了!”

肖队长语气颇不友善,转身出了。

丰云看见肖队长,放下锄头疾步走了过来,连忙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纸烟,弹出一支,递给肖队长,又从裤袋里掏出火柴,擦燃了给他点上。

肖队长吸了一口,说:“你别忙!听我说,我今天可不是来吃烟的,我可是来兴师问罪的。”

丰云伸出双手,笑道:“要不要先拷上?”

肖旗山说:“别嬉皮笑脸的!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儿,要是解决不好,给你来个上纲上线,你看我敢不敢给你拷上?要不,就拷你家老二?”

丰云吓了一跳,急声追问:“我家老二?我家老二又咋啦?又闯啥祸了?”

肖旗山说:“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知道你那宝贝儿子这次闯的啥祸事!”

丰云丢下锄头,大喊一声:“春香,你来把锄头种子这些拿回去,免得种子待会儿被那些鸡吃了。我要跟肖队长出去一下。”

缪春香心里还想追问什么事,可是丈夫和肖队长已经走远了。

丰云曾经犯过方向性错误,以至于断了政治前程,还挨了好几场,被队里监督改造了好几年,并受到了公社开会时送柴一百斤的惩罚。后来才说是个误会,丰云并没有多大的过错,又考虑他是赤脚医生,这才让他将功补过,解除了监督,没让他送柴了——其实为革命会议送柴这些,都是处罚那些地主富农坏分子的,小惩大诫,用劳动的汗水洗涤他们脏污的心灵,丰云并不是坏分子,他这个人思想单纯,让他送他就送,不让他送他就被送。这个脾气很让缪春香瞧不起,说他没点脾气,没点刚性,白长了个那啥,比女人还好搓揉。

但丰云呢,是真的被整怕了,胆子特别小,为人特别小心谨慎。

平时肖旗山倒也算尊重丰云,毕竟丰云曾经有恩于他,何况日常有个头痛脑热的,也需要丰云帮忙。

这会儿丰云看到肖旗山脸色颇不友好,一开始并不在意,后来见肖旗山脸色严肃,五官僵硬,语气颇不友好,也只好正视起来,认真询问缘由。“到底又犯了啥事啊?”

一整个上午,缪春香心里打鼓,忐忑不安地琢磨肖旗山找她老公,到底有啥事,纠纠缠缠,也无心做事。

傍晚时分,丰云回来了。

一回来就找丰贵。

听见丰云疾言厉色,大叫丰贵哪去了,又找家法,搞得缪春香也紧张起来。

缪春香从未见过丰云发脾气。这不常发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还是很吓人的。缪春香就陪着小心说:“你还找家法呢?家法不是被你烧了?我以为你以为孩子们都大了,不需要了呢。”

丰云这才想起不见前缪春香打四儿,被他夺过那根竹鞭扔灶堂里烧了,就一屁股坐在堂屋神位下的长凳上,气鼓鼓地不说话。

缪春香看丰云这个样子,好像气坏了,也不知丰贵到底犯了啥事,问丰云丰云也不说,心想今天丰贵这顿打怕是逃不掉了。

缪春香捏着一把汗,琢磨要不要想办法让丰贵放学不要回来,等他老子气消了再说,或者索性多出去,去同学或亲戚家,过几天再回来。

可是她一时又抓不到一个送信的人,心里正着急呢。

这时依然从门外进来,缪春香赶紧叫道:“丰四儿,你去厨房看看,水缸里有水没有?挑水去!”

依然转身出去,缪春香也跟了出去。

她准备避开丰云,让依然去村口守着,一看见丰贵,就让丰贵赶紧跑。

丰云看见缪春香出堂屋门,就叫住她:“你干啥子去?去给兔崽子通风报信啊?”

缪春香像被抓了现场的小偷,脸一红,嗫嚅道:“说哪去了?我又不是……”

还没说出不是什么,丰贵背着书包,一头闯进了堂屋。

丰云一看见丰贵,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大叫一声:“跪下!”

丰贵读过几天书,有些民主意识萌芽,昂头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跪下?”

在缪春香的庇护下,家里男孩子们都颇有脾气,大概是缪春香从不把丈夫放在眼里,受她影响,男孩子们也不把父亲放在眼里。

丰贵的态度让丰云火上浇油。

只见丰云忽然跳起来,一脚踹了过去。

丰贵那时刚转身要往他自己的房间走。那个房间在堂屋东面,所以丰贵是斜着背朝丰云站着,这正好让丰云顺脚。丰云这一脚就刚好踹在丰贵膝盖后面,话说那儿是人最软弱的地方,丰贵立刻失去了那傲然挺立的姿态,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丰贵人虽跪下了,口气还硬得很,直视父亲说:“你除了搬出父亲的身份,武力镇压,还会点别的不?讲不讲道理!”

丰云看见儿子满脸都写着“不服”二字,嘴角略微向下撇着,下巴微微扬起,以一种轻蔑的眼神盯着自己。

丰云说:“那竹料是咋回事?”

丰贵不说话,仍然以那种眼神盯着父亲,姿势也没有一点改变,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啥子事。

竹料?竹料咋啦?啥竹料的事?

原来他早已把那事忘了!

这也是鬼使神差,他要是不忘,兴许他会去撤走他布置的机关,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更不会受这一顿皮肉之苦。

但是他那个表情,在父亲看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根本就是知错不改,而且是不把父亲放在眼里。

他一开始回答父亲的话就错了,语气更错,也就怪不得父亲误会他,生他的气了。

要追根溯源,这就是缪春香平时对孩子们的不良影响。

丰云怒火万丈,突突突地往外冒。他手里原本没有家伙,这也可能是丰贵一开始并不怕他的原因之一。

这时,丰云一眼看见墙角落里有一根扁担,伸手抄起来。

“啪!啪!啪啪啪!”

丰云举起手中的扁担,接连给了丰贵好几下,丰贵立刻失去了那一贯有的桀骜不驯的表情,放声大哭起来。

“到底为啥事嘛?不能问清楚点吗?连我都没弄清楚事情!你这算啥态度?动手就打!”

缪春香一面用身体挡住丰贵,一面用手去拉丰云,冷不丁自己手臂上也挨了一下。

“哎哟!哎哟哟!你这挨千刀的!你这老鳏夫!你还敢打老娘!你是不是找借口打丰贵,趁机打老娘?你是不是原本就是想打老娘,根本就是想报复老娘?”

缪春香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给丰贵使眼色。

丰贵会意,爬起来就跑。

丰云被缪春香纠缠,见自己误打了缪春香,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稍顿了顿,那丰贵夺路而逃,已经跑到院门外去了。

丰云原本打算好好教育一下儿子。他生气是真,可是一开始并不准备打,是丰贵的态度激怒了他,使他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走了缪春香教育孩子的路子。

说实话,丰贵丰富兄弟俩,已经长到十几岁,丰云并没有打过他们,责骂都极少,丰云还是比较讲道理的,他都在为做一个温文尔雅的医生而努力着。孩子们平时都是缪春香在管教。可是缪春香哪里会管教男孩子们,她的管教本事都是针对丰依然的。

见丰贵跑了,丰云简直气到爆炸,立刻手握扁担,追了出去。

丰贵沿着大路往山上跑。

论跑上坡路的本事,四十岁的丰云哪敢和十七岁的丰贵比,速度自然比丰贵慢了许多。

这就追到了易家门口,还差着百十步的距离。

丰云看见易树云正在路上整理锄头,正好挡住了丰贵的逃路。只要易树云帮他拦一下,儿子就跑不脱,于是就大喊道:“易树云,你快帮我拦住这兔崽子!

易树云早已看见了父子俩,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看丰贵已经跑到面前,立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闪了闪,给丰贵让路,让他跑了。

等到丰云追过来,易树云伸手反而拉住丰云,又是递烟又是点火,还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起闲篇来。

“哎哟!丰太医啊?今天没出诊啊?吃了晚饭没?五儿呢?这孩子好不好?我最喜欢五儿了!你那么多女儿,把五儿抱给我做女儿如何?”

这一耽搁,丰贵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丰云气恼不已,跺脚咒骂。

易树云劝道:“我说丰云啊,你这不是知识分子吗?知识分子得讲道理啊!你咋学起我们这种大老粗来?动枪动棒的,搞起棍棒教育来?你这到底为啥事嘛?我平时看你在孩子们面前挺慈父的啊!”

丰云说:“这小子,书都读到狗肚皮去了!不学好,只学会了搞破坏,给他老子惹祸!你说该不该打?”

原来,当天早上肖旗山带着丰云去看了现场。

龙凤湖多的是竹林。漫山遍野,像一张绿莹莹的大地毯,风一吹,翻起一层层绿浪,起起伏伏,沙沙作响。

这些竹子是龙凤湖的主要经济来源。笋子可以食用,竹子可以做造纸的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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