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韩侨生有点言不由衷。
“我在那边草地上放牛,看见你在这儿躺了好半天了。我把牛赶过来你也没发现,我看见你望着天空看了好久,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吗?西洋把戏?”
韩侨生看依然高兴的样子,看得出来,她一天天变好了,这不就是上学带来的效果吗?
韩侨生问道:“你去易家做女儿,过得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依然说:“没有啊!挺好的!爸爸妈妈都对我好,哥哥对我也好。活儿也不多,除了做饭洗衣服扫地这些,就是下午放学回来放一放牛,都不用跟着大人去地里干活了。爸爸妈妈说不用小孩子去挣工分,不能像……”
依然忽然住口不说了,原来当初易树云说‘不能像丰家那样亏待小孩子’,依然觉得自己刚离开丰家,虽然丰家不是自己亲生父母,但毕竟在那儿生活了那么多年,叫了那么多年的爸爸妈妈,也不能忘本吧。
依然的话明显多起来,不是当初人们所说的闷嘴葫芦,榆木疙瘩了。
两人相视一笑。
韩侨生说:“你过得好就好!我只是一直担心你,离开自己父母,去叫别人爸爸妈妈,怕你接受不了。”
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她就把牛赶下水,让它去游泳,自己在韩侨生旁边坐下来。
韩侨生说:“刚才你问我这么望着天空看什么?我告诉你,我在看天空的诗!”
依然说:“哦,是吗?天空有什么好看的诗,我怎么没看见?”
韩侨生坏坏地笑,说:“你看不见吗?你没看见天空,湖滨,水里,还有远处那些山峰,草地,都写满了诗吗?”
依然说:“侨生哥哥,你欺负人!”
韩侨生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依然撅嘴说:“你明知道我才上几天学,字还不认识几个,我懂什么湿啊干的!”
韩侨生说:“你现在可是四年级学生哈。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以前跟你爸学医,认识好多字,读过好多书,你连古文都读得懂,你给我装什么文盲!”
依然白他一眼。
韩侨生说:“呃!你既然那么谦虚,我就好为人师,我现在就教你一首古诗如何?你想不想学?”
依然不说话。
韩侨生就手舞足蹈地把那首《蒹葭》诗朗诵一遍。
也许是应景的原因,依然居然差不多听懂了,竟脸红起来。
偏偏韩侨生还担心依然没听懂,又找了一根树棍,在湖滩沙地上,把那首古诗写了下来。
依然看见沙地上的字,一边看一边默念,韩侨生站在她旁边,离得那么近,以至于他的气息,吹乱了依然的发丝,在空中轻轻飘舞着。
韩侨生看她一张小脸粉嘟嘟的,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子,绕过肩膀,垂在胸前。
夕阳慢慢沉落到青峰后面,夜幕即将降落。
一个浪子打来,淹没了两人的脚踝。等浪子退走后,沙地上的字一个也不见了,平整光滑得像从未有过一样。
依然对着湖中的大水牛发一声喊:“哞——”又招了招手,那大水牛居然听话地游了过来。
依然已经站到水边,拉住鼻环,那牛就爬上岸来。
依然纵身一跃,轻盈地上了牛背。那水牛放开四蹄,得得得地往湖堤上走了。
留下韩侨生在原地发呆。
依然回头说:“再见,侨生哥哥!”
看着那裹着嫩绿色花布衫的背影越走越远,韩侨生忽然明白了。
他忽然明白,他那幅水粉画,缺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那幅题名为《秋》的水粉画,是这样的:水波潋滟的湖边,远处有一丛开着白花的芦苇,近处的湖滩上,遍地卵石,卵石丛中,一名穿着嫩绿色碎花布衣衫的少女,骑在牛背上,往远处走去。她的眼睛仰望着远处的山峰,山峰的缺口处,隐隐有一条通往山外的曲曲折折的小路,少女的眼中满是梦想,满是希冀,又有些迷茫……
那幅画也由风景画变成了风俗画,后来去参加一个画展,得了一个大奖,被一个香港商人高价收藏,韩侨生也名声大噪。
依然一路回味着刚才和韩侨生在湖边的一切,心里默默念着那首古诗,在她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妥。
那个年代,在龙凤湖这样偏僻封闭的地方,对依然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而言,她还根本不懂得男女之情。
当然也可能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不懂,同样是孩子,也许有的人是懂的,但至少,依然还不太懂。
易家虽然人少,但住的房子却比丰家大。
易树云家住的是以前地主易海洋家的一个院子,天井周围七八间房屋,有的作了客厅,有的作了卧室,挨着院门那儿,一边是厨房,一边是放农具杂物的工具房,工具房旁边,檐坎下面,就是牛栏。
依然去牛栏里拴好大水牛,又给它喂了些草料,就回到厨房去,准备做晚饭。
刚到厨房,就看见邓云秀站在门口,脸上神色好像颇不对头。
依然一看邓云秀的脸色,心里就有点紧张,小声叫了一声“妈”。
却不见邓云秀答应,依然以为是因为自己回来得迟了,惹邓云秀不高兴,就赶紧去生火做饭。
“你去哪里玩了这么半天?”邓云秀问道。
依然有些忐忑,说:“我去湖边放牛来着,然后让牛洗澡,洗完就回来了。”
邓云秀说:“湖边还有谁?”
依然道:“韩——韩老师,就是教冬学的那个先生。”
邓云秀脸色越来越严厉,但控制着没有发作。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说:“易依然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要懂得规矩!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不?人家韩——韩先生是城里来的人,人家早晚就走,就回城里去了。人一走茶就凉,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你离人家远一点,知道不?”
依然根本不懂养母说的是什么!颠三倒四,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要离远点?我又没有离他很近,远近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但她没敢把这些话说出来。
那天晚上,依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韩侨生在湖边追着玩。
依然咯咯地笑着,边笑边跑,湖畔洒下满地银铃般的笑声。
连天空,整个湖面,湖水里,似乎都响彻着依然的笑声了。
“侨生哥哥,来呀,来追我呀!”
依然大叫着,在卵石地上跑,绕过来绕过去地跑,韩侨生在后面追她,但根本追不上,后来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求饶似的不断地说:“别跑了依然!别跑了呀!”
后来,她一脚踩空,跌进了湖里,她挣扎了很久才终于爬上湖岸,全身都湿透了,连胳肢窝和裤裆都没有一点干的地方。
第二天起床,依然发现自己的裤子果然是湿的,她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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